何相知自问在察言观色方面还算敏锐, 并不觉得大师兄是那么能隐藏想法的人。
何况她目前好歹也算是单身, 若真是心有倾慕,又何至于不声不响先下杀手?
如此看来,君问天方才的反应便越发解释不通,除非那句话其实不是对她说的, 而是一时触景生情有感而发,透过她对别人说的……
何相知忽然一凛。
她想起在仙府中的遭遇, 自己也被频频认作某位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什么仙子。
短短数息之间, 何相知得出了一个令她眉头直皱的结论。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喝道。
修仙界中, 夺舍之事虽不常见,却几乎人人都有所耳闻。
那些厉害的大能修士,甚至可以做到完美融合原主记忆,直到他们不打算继续隐藏身份前,都不会露丝毫破绽。
对面的君问天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敛去眼底的情绪波动,说道:“我对你没有恶意。”
“你到天一寺来寻求打破修行障碍的契机,那僧人无法助你,我却可以——现在就可以。”
这等于变相承认了夺舍一事,何相知恍然之余,心情变得更为沉重。
尤其是她还从对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莫名的迫切之意,这让她越发有种不好的预感。
“……前辈误会了。”她尽量保持平静,说道:“我的修行没有问题,来天一寺不过是因为家师不便出门,替他老人家送些东西。”
君问天:“你不用防备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够渡劫飞升,羽化登仙。”
何相知:“为什么?”
君问天的视线落在暗红长剑上,静默一瞬,意味深长道:“因为很美。”
何相知:“……”
君问天:“唯有等你成仙以后,才能真正发挥它的威能——我期待能见到那一日的到来。”
他说得诚恳而真切,眼里甚至浮现出虔诚之色,仿佛单纯只为了这么个理由。
何相知面无表情道:“但凡前辈能够不用师兄的身体说话,我都会多信几分。”
君问天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遗憾道:“若是可以的话,我也希望用真身与你见面,可惜我前些日子受了些伤,目前只能借用你师兄的躯体。”
话音未落,他仿佛明悟了什么,笑着说道:“你无需担忧,我做完该做之事便会自行离开,你的师兄也将醒来。”
何相知:“此话当真?”
君问天:“绝无虚假。”
何相知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向小沙弥传音:“想办法通知苦灯大师。”
寻常苍白的小脸抖了抖,下意识就要点头,又像是猛然想到这样会暴露,硬生生顿住了脑袋,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何相知问对面的男人:“你要怎么做?”
君问天抬手,掌心再次出现一把匕首。
他没有立刻将其掷出,因此何相知有机会详细观察匕首的模样,这才发现它——似乎就是把很锋利的普通匕首。
君问天解释说:“最简单的办法,直接将你识海的那些佛道梵文尽数切碎。”
何相知:“用这把匕首?”
君问天:“不错。”
何相知眯了眯眼:“前辈要是打算取我性命,不妨开门见山,没必要整些弯弯绕绕。”
修行者的识海空间与心脏所在之处是重叠的虚与实,若是直接匕首扎进去,先不说识海会否发生动荡,心脏必定是首当其冲的受害对象。
筑基修士已经过灵气淬炼,但远远没到金刚不坏的地步,能够破得开胸口血肉的匕首,也必定可以刺入心脏最深处。
君问天说:“你不会死的。”
他的唇边扬起一抹诡异的笑,眼神在这一瞬间亮得惊人:“仙气会保护你。”
何相知柳眉微蹙,直觉告诉她,对方所指的仙气并不是落千重放入她识海空间里的那一缕……难道是阿卿和那些傀儡所说的气息?
“仙气是什么?”她问。
君问天:“那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上古战神所残留下来的最后痕迹……”
男人忽然停下未完的话,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何相知心道不好。
果然,只见匕首倏然飞出,准确命中了那张即将无声无息遁入草丛的灵符,随即吧嗒掉落在地。
君问天眼珠子转动,目光投向寻常,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要通知谁?”
小沙弥浑身发颤,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君问天:“我好不容易瞒过那个僧人,你却想把他招来,这可怎么能行?”
他想了想,手中又出现一把匕首,刀尖寒光闪烁,瞄准的是寻常的脑门。
何相知也动了。
经过一段时间,识海之中飘荡的那些晶莹雪辉又被炼化了不少,无形中使她的真元变得更加充沛浑厚。
此时长剑挥舞,真元迸发为澎湃剑气,以她为中心凝聚变化,形成无数剑意森然的密集虚影。
君问天脸色微变。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何相知却已经不打算等他开口,剑光如洪流奔涌而出,卷动着空气发出尖锐啸鸣,如同出鞘的巨剑般径直奔赴目标,转眼去到对方眼前——
君问天反应极快。
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离地而起,青色小剑载着他上升至高空,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剑光扑涌。
但何相知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也没指望这一击能够对君问天造成怎样的伤害,而是想要借助此举引起苦灯大师的注意。
果不其然,巨大的声响回荡在整个山间,寺庙之中的僧人察觉异常,纷纷停下吟诵。
苦灯通过外放神识看到了后山的对峙情况,眸光微沉,身影瞬间消失在大殿内。
然后他便出现在了君问天的面前。
“阿弥陀佛。”苦灯礼貌颔首,半张枯黑的脸孔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另外半张却尽显平静祥和,“施主似乎并非受邀而来的客人,还请快些离开罢。”
君问天:“大师在说什么呢?我和师妹一道来的,当时还是小和尚打开结界把我们迎接进来,大师莫非给忘了吗?”
苦灯摇头道:“我们欢迎的是剑宗的大弟子和四弟子,却不欢迎施主这般鸠占鹊巢、偷偷潜入的陌生人。”
君问天冷笑一声。
苦灯:“阿弥陀佛。”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那是很普通的一只手掌,宽厚而富有肉感。
他的动作也十分缓慢,缓慢得让人猜不透接下来是要做什么,可能是招一招手,也可能是接住什么东西,却无论如何都难以与某种攻击联系起来。
然而随着他的掌心推出,天地之间的灵气开始剧烈涌动,某种无形的威压迅速弥漫在这处空间,就连那保护天一寺的结界都出现了不稳定的波纹。
大如来金刚不破般若掌。
君问天——更准确的称呼应该是黑袍——此刻的眼神变得严肃而凝重。
三回远距离施展神通,两次与落千重交手,他的伤势确实非常严重,尤其是遭受到那绵延万里的狂暴能量反噬,令他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几近崩溃。
苦灯如今只有大乘期,对于从前的他来说不过是不足挂齿的蝼蚁蜉蝣,可眼下却成了能给他带来威胁的强劲敌手。
黑袍眼中有自嘲一闪而过,又立刻化归平静死寂。
他的指尖溢出丝丝缕缕的魔息。
“原来施主是魔修。”
苦灯平静地说着,从天而降的般若掌虚影散发阵阵佛道金光。
黑袍冷着脸迎击。
灵气与魔气的碰撞引发剧烈的破坏现象,天穹之下狂风呼啸,能量余波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涌去。
树叶哗哗作响,如同鬼魅哀嚎,断枝漫天狂舞,有些纤细的幼木更是直接拦腰截断。藏有神火珠的湖泊浪花滔天,而笼罩着这一切的结界更是出现了无数蛛网般的裂痕,如同一片即将破碎的弧形镜面。
小沙弥何曾见过这般景象,双腿一软,便要跪在地上。
何相知一把将他捞起,正要寻个合适的地方躲藏,却再次察觉到某种近在咫尺的危险气息——甚至比上一回还要近。
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向旁侧跳开的同时用最大的力道将肩头之人甩出,然而还是稍稍晚了一步。
匕首没有准确命中她的心口,却也深深插入胸口之中,刀锋直抵识海边缘。
小沙弥重重摔倒在远处,抬头看了何相知一眼,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便昏迷过去。
何相知睁大了眼,她发现匕首化作流动的光影消失不见了,而识海空间却不知何时笼罩一片细长雨丝般的漆黑剑影,直指下方波涛汹涌的狂乱水面。
嗖嗖嗖嗖嗖——!!!
剑影如同骤雨落下,落入浪花仍速度不减,卷携绝对的破灭之意,射向深藏在水底的佛道封印。
何相知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无比,唇角溢出刺目鲜红。
她如今无法调动哪怕一丝一毫真元,却因为方才的躲闪而脚步悬空,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直直向湖面坠落。
高空之中,黑袍如愿以偿,也抑制不住唇角的上扬。
原本他还想要再等何相知成长些,能够更好地与仙气结合,然而落千重带给了他强烈的危机感,黑袍无法再忍受更多未知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