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梧叶握紧双拳,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带来的恐惧——就像在被黑暗笼罩的无底深渊不停下坠,把所有的“已知”都拔除,寂灭成一个点。
没错,一个孤独的点。
她刚这么想,抬头,却赫然发现十字路口,东西南北道路上的村落房舍,应景地被拉扁成无数抽象线条,正飞向黑暗边缘。
从外围,到路口圆心。
窗框泥瓦凹凸错落地拉入其中,顷刻残垣断壁,只剩一只象征性的无形的大手,极具压迫性地挥开,擦除了她身边所有带色的曲型灰烬。
最后她才意识到,这条路干干净净,原来真的只是她一个人。
她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举世无助”这四个字。
而也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头顶打下一束刚好能包裹住她的椭圆形的暖光。
萧梧叶见到脚下自己精疲力竭的影子,也见到在影子的更底下,一个线条流畅、半天看不清首尾左右的巨物阴影由后往前徐徐游动。
它像孤帆行舟时,恰如其分驶来的一艘巨轮,告诉她,深海不若同行。
萧梧叶缓缓抬头,迎向那束光,不料被柔暖棉物包裹的感觉,瞬间冲走了致暗时刻的惊厥——窗外的天静静照进一丝光亮,而刚才,确然不过是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奇怪的“梦”罢了。
*
特殊纸质粘连而成槐树树叶,风来灵动,沙沙作响。
清晨寅字院外,一开始只是有寥寥人往,传来几句“早好”或者“吃了没”之类的问候语。
后来这些细碎的交谈规模壮大,大到屋内人不可忽视,天艾便才穿上练功服起床,打开门闩一看究竟。
好家伙,一大院子的人!
乃至于空间不够,虬爬上槐树、攀到寅字院临间或索性排到永宁巷内,大半条巷子都塞满了人,而且看目标,围观的就是他们这间寅字院!
这是全村人都惊动了。
哪怕是孟思岐和田榛,照样被路人隔在巷子最后,无论如何号召都挤不到前排来。
“他们干什么这是?”
程飞早起,准备试飞昨天新鲜组装出来的无人信号飞机,发现外面人山人海的,吓得立马掉头去找萧送寒。
萧送寒昨夜回来得较晚,整个晚上,梦魇占了一大半,所以一大清早,这些时有时无的动静并没要紧到足以惊醒他。
和程飞一并打开门,他方才如梦初醒:围院子?这是什么意思?!
随着天艾、程飞、萧送寒几人接二连三露脸,满巷村民的期待值随之一次次拉满了又归零。直到二楼,萧梧叶从那个古怪的梦里惊醒,发觉到窗外不对劲,于是穿上拖鞋,头发还没来得及梳地走出阳台。
楼下院子瞬间炸开锅:
“你看你看,终于出来了!是不是她?”
“是……应该是!头发扎起来就像了,肯定是她!”
“昨天晚上就是她?什么来头这么诡异?”
楼下议论纷纷,像煮过头的开水各自冒泡,却零零碎碎拼凑不齐一句有头有尾的话。
萧梧叶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咽回去。
她不是傻子,楼下人群密密挨挨,这可不是来登门拜访的。
人声太杂,萧梧叶和萧送寒都尽量撇除干扰地去听:
“你昨天是不是也梦到了,哇,鸡皮疙瘩啊!我看到这个女的站在路中间,大手一挥,来了个巨大的不知道什么飞行物体,整个村子都被他们抹去了,要命的是今早起来我跟我闺女随口一提,猜怎么着,她也梦见了!”
“是啊,我就出门两分钟,听到隔壁林婶跟张阿姨提到晚上做了一个什么什么梦,我心想,这不是我昨晚做的嘛,跑去把内容做了比较,乡亲们,一模一样!”
“难怪田副队长对这个女的照拂有加,这得是个大阴阳师吧,是不是来加入我们舍那族的呀?”
猜测此起彼伏,内容基本确定了:原来全村人,昨晚都做了一个跟萧梧叶攸关的相同的梦。
萧送寒这时也想到自己晨起前几乎忘干净的梦魇了:十字路口,飞行物,村落消失……对,是这么些内容。
但为什么,全村人会做同一个梦?
二楼上,捕获到萧送寒不解的目光,萧梧叶拼命摇头,以示她不知情。而看向楼下,面对这么多的梦境“投射者”,萧梧叶更是不知道该怎么用三两句话把问题解释清。
局面陷入僵持,人群最尾突然自觉让开一条路。
全村出动,这么大的事,不惊动议事厅的大长老们是不可能的。
执事长老端木睿,执法长老邱柏龄,在一片好奇又担忧的目光中穿过人群,身轻如燕地走到寅字院下。
对面邱柏龄,萧梧叶没什么话好说,越是和他兵戎相见,她越能感受到当初在兰英峡谷,来自他独特法力的毙命杀招。
邱柏龄定定地仰头看着她,面如铁色:“小丫头,你的花样还真不少!”
第82章
端木睿近距离吃瓜:“邱长老, 这个丫头,听说是田副队长带进来的人,这是……恕我眼拙啊, 为何看不出来是哪个属系的阴阳师?”
平日清闲惯了,在执事司居长老要职的他毫无危机感可言,村里婚丧嫁娶、打架斗殴, 决定他掺和、刨根、和稀泥与否的,单单纯纯出于眼缘。
就比如说现在, 他搜刮感应这丫头的神识内海,发现其中一片混沌、宛如深海旋涡,这瓜吃的还真是百来年来头一回。
端木睿越想越觉得有趣:“邱长老,透露透露?”
旁边村民也纷纷好奇上头:“对啊邱长老,这女的什么来头啊, 这么多人同时梦见,哪门子阴阳术法这是?”
邱柏龄紧闭双唇, 似哑巴吃黄连,有怨说不出。
“雕虫小技, 不过尔尔。”
槐树花坛上,抢了绝佳围观位置的任飞影,叼着红柳树叶多嘴:
“建村这么多年,没人见过吧?我说前边她跟孙老贼怎么斗得有来有回, 弄半天是真有两把刷子……可就是吧, 这么稀有的阴阳师,是路过,还是准备常驻咱们舍那族哪?”
旁边人起哄:“就是, 小姑娘, 你到咱们村来干什么来啦?成家还是立业?”
“听说好像是有定亲的。”
“拖家带口还跑来咱们这, 那肯定是打算定居啊!”
所有人把焦点放在萧梧叶会否入住舍那族这个大家庭,只有最后加入、却最前围观的老璋头,职业病似的,始终琢磨着这姑娘的阴阳术来头几何。
他须发皆白,胡子编成小麻花,长长一根缀在胸前,双目囧囧有神。
“啊!该不会是……”
他大概猜到什么,惊喜得差点说出那亘古封尘的三个字,但话还没到位,立刻被邱柏龄一个眼神警告塞了回去。
怎么?这个场合不能说吗?
围观群众被勾得猫挠似的:“该不会是什么?”
好不容易拧成的家常话题瞬间被带跑偏,毕竟在场这么多大大小小阴阳师,太岁头上动土,他们对萧梧叶的来历也是好奇得很。
看邱长老的反应,十有八九是猜中了,老璋头立刻换上一副“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的嘴脸——
都怪他这张嘴,猜到就猜到了,说出来干嘛!
“这……”
附近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知道!九天玄女!”
说到九天玄女,这话题可是越扯越远了,她是山海经上记载的上古神祇,也是阴阳师世代言传的庇护神。
舍那族内历来都有这个传说,说阴阳师与天地共生,受苍天庇护。若有一日天地灵气散尽、阴阳失衡,族群兴盛存亡偏颇,九天玄女便会派遣使者送来一枚锦囊妙物,其中要害,天生地灭,天灭地生,可救族人于水火。
有人既起头,其他人也开始哄堂议论:“不会吧,别说她是不是玄女使者……现在风调雨顺,玄女她派人来,来了能干嘛。”
“未雨绸缪懂不懂?你看上上个月,大长老是不是接到百家令就出远门了?今时今日,不说外面有个世知跟咱们处处作对,现在的咱们,依然是仰着旁人鼻息过日子的,怎么就叫风调雨顺了?”
话越说越难听。
“你这是在质疑长老们的决定!”
“我没有,我是希望咱们族人所有人都能居安思危,要为未来做打算!”
“你厉害,那你做决定做打算呗!”
这本是一群不知世道险恶的避世闲人,远离名利纷争的他们,生性淳朴、腼腆单纯,对和平安宁有着发自肺腑的向往。建村这么多年来,偶尔生出几粒老鼠屎捣乱,口角尔尔,但真正争执到脸红的情况,确是没有。
眼看一石激起千层浪,因萧梧叶引发的话题口子越开越大,分歧越衍越多,邱柏龄重重撴下法杖,严诉众人安静。
萧梧叶知道,一切都始作俑于昨晚那个“梦”。
她的阴阳术太过特殊,立场不明的介入舍那族,即便是无心,有意无意地也会动摇阴阳师的微末处境跟选择。可她,其实根本无意搅乱舍那族原有的生活节奏。
她索性大声解释:“对不住啊各位,其实我……我就是个……我也是个驭兽师,我养了只噬梦兽,每次到一个新地方,它都忍不住要四处尝个鲜,昨晚是我驭下有失,让大家误会、受惊了。实在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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