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上车,让周琮往前开,一路抵达他提到过的扎日南木错最高点,木诺山。
山上如他所说,视野辽阔,经幡遍布。
只是横风强劲,吹得萧梧叶根本无法睁开眼一观山川全貌,经各个角度的全景扫描后,她才拼接出一副媲美千里江山图的巨幅油画。
质地清澈,色泽浓郁。
她沮丧地掏出手机,给送寒打了通电话,幸而基础信号不错,电话几乎是秒接通:
“叶子,怎么了?”
他那边环境很安静,对比萧梧叶所在的聚风口,噗嗤噗嗤的,压得人声渺茫。
“送寒,我到木诺山了。”
萧送寒:“一路还顺利吗?”
萧梧叶摊开包扎好的手,血渍仍一点点外渗成水:“还好吧,只是好像迷路了,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走。”
萧送寒道:“如果在车道,就沿着车辙印走,如果在荒野,就找一个如你所在的制高点,通过来往的车辆辨别方向,再不然,用手机的高倍摄像头,寻找最近的电线杆。”
萧梧叶被他的认真逗笑了,她说的可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迷路。
萧送寒很快接着她所想的话道:“如果都不是,就让周琮带你到丹珠接待中心,那里住宿环境不错,住一晚,等我在措勤取了快递,就过去找你。”
萧梧叶心情瞬间由阴变晴:“真的是明天吗?”
“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得了萧送寒的信,萧梧叶挂断电话,打起精神重振旗鼓。
午12:00整,大概也是阴云变幻,湖水光色明灭消长,萧梧叶登高临绝顶,纵观全域之下,只觉得她此时眼底的扎日南木错,忽然波浪起伏,碧绿宝蓝交织成一副井字型绣品。
而在这神奇的色彩错位、游走间,扎日南木错的全景水位竟出现了微妙变化。
在丹巴做完朝拜仪式的地方,围绕贡品,水位不断扩散不断上升,巧合性地出现了一个高低不平、类似于海湾“入海口”的形状……
*
就在车道的不远处,有人开着一辆越野,如子弹穿梭,笔直停在了从萧梧叶处铩羽而归的口罩男孩身边。
男孩顶着太阳步行半个多小时,热到不得不脱掉防晒外套,熟稔地丢进了越野的后座空位。
驾驶位上的人叼着烟,冷嘲热讽问:“怎么样,今天的狩猎还好玩吗?”
男孩第一时间打开后备车厢,毫无安全感地,取出其中一只1米多长的黑质皮箱放进座位道:“这是没让我拿到VSK,否则,这些人还能在我面前嚣张?”
“人?谁问你人了,问你阴阳师呢?”
男孩坐上车,埋头组装完一支长狙,继而眼底飞快划过一丝狠戾。
他姿势专业地端住枪,调整高倍镜,将枪口对向木错山的孤峰上道:“归根到底还是阿泉的子弹不够真,不然,今天就不会空手而归了。”
开车的人笑:“得了,玩得差不多就回了,小姐喊我们到内蒙集合。”
第68章
湖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同一时间的北京, 挂断电话的萧梧叶并不知道,这时的萧送寒正在他们壹号院老家的书房内,和萧寄明喝茶谈话。
这通电话, 没有刻意避开萧寄明,语气该怎么温柔怎么温柔,措辞该怎么亲昵怎么亲昵。
萧送寒毫无掩饰他对这段感情的看重。
萧寄明的茶凉了一半, 心情不太好地问:“你才刚回来,只待一天吗?那档书信节目马上要开播了, 你不回来继续跟进?”
那天从漫云村回来,听历川语气支支吾吾的,萧寄明大概就猜到他的好儿子做什么去了。
他跟萧如晦不同,送寒什么性格他最清楚,所以从决定抚养萧梧叶的那天起, 他最担心的事情就除此无二。
萧如晦总道,昔日越王勾践将西施送给夫差, 深入敌军,恩宠并蒂, 却丝毫不担心西施弃主求荣、国之不忠。为什么?只因西施心系越国范蠡,情有归处,所以她的立场永远以范蠡为立场,言行以范蠡为言行, 心不二意。
可萧寄明却总是一句话反驳回去:“那范蠡呢, 一代谋相最终和谁远走高飞了?”
萧送寒抬头看萧寄明的表情,知道父亲现在还不能接受他和叶子,便煮开一壶茶水, 重新洗净一斛水仙道:
“爸, 在您的记忆中, 我可曾做过什么错事?”
那时迫于家庭安排和姜颖相亲,萧送寒曾说过一句平心而论的话:他的事迹没有什么出彩成分,长辈们对他的措辞有加,仅仅是因为这些年来他很少犯错而已。
一个人要想不犯错,除了对人情文章拿捏到位外,还得心狠决绝,将锋芒毕露的自己调/教地泯然众人。
好听一点是八面玲珑,难听一点,便是挖空思维,按照世俗规定的模子把自己硬生生灌进去。
等来日瓜熟蒂落的时候,放眼望去,形状填充均整齐划一,这才方经得起世俗、经得起大家仕族的推敲赞许。
萧寄明清楚他在说什么,承认道:“没有错。”
没有错,也即这么些年,他始终把自己的私人喜好磨灭到极致。
“我和叶子,也同样没有错。所以这次我回来,只是想向父亲借点时间,暂时性地去开拓我人生路程的新阶段,等有一天世道能接受我们了,我会再带她回北京。”
萧寄明哼了一声:“可你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对于萧家,是失职的。”
萧送寒一面冲茶一面解释:“助理的工作,换谁都可以,过去的半个月我已经把该办的待办的都交代给历川了。我回看过他的执行日志,他实际很出色,有这个天分,所以如果您是指学校的工作,我想我没有让它真的掉下链子。至于其他的……爸,这也是我这次回北京找您的主要原因,我想知道,对于萧家可能另外安排的我的角色而言,我算是失职的吗?”
他的话是基于当初那晚萧如晦对他的忠告:他是萧家长子,未来还有很多抉择等着他去做。
萧寄明直起背,敲了敲桌面:“你知道为什么我这把年纪了,还要对那档书信节目这么上心?”
他言语之中是希望萧送寒一早就能察觉。
萧送寒回道:“是因为话语权,因为声音输出?”
萧寄明摇头:“因为唇亡齿寒。”
“还记不记得在湖南老家,百家宴上二叔拿出的那副晚晴拓版图?我猜所有人只当重点是那个送画的老仙人,没有人真正看懂那副学子图的含义,它其实是这百年以来我们所发出的声音的真实写照——强敌环伺,扼于摇篮!”
其实萧送寒不是没有想过,赫赫有名的阴阳家持百家令相赠,别的不选,偏选作为私塾先生的萧家祖上,是不是别有原因。
事实证明,他们的确有自己的考量。
“教育是文明延续的唯一手段,是一种思考能力,是觉醒的钥匙。可你知道当一个文明被剥夺了思考权、教育权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吗?结果是,所有建立在思维基础上的上层建筑都能被轻易推翻,黑白颠倒,举世文明都能被付之成灰。”
萧送寒隐隐约约明白:“也就是说萧家这么多年,一直在稳固思考权、教育权?”
萧寄明扣住茶杯缓缓起身道:“也可以说,一直都在螳臂当车……”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停顿地走向窗边,看着后院半遮半掩的假山景池满腹惆怅。
他说:“曾经的我,也只醉心学术,不闻窗外。有人在这之前提醒过我,说工业文明带着其天生的功利性正在敲开思维领界的大门,当时的我没有太放心上,总觉得人定胜天,心守即道。”
“可在我五十七岁的那年,有人用三条人命驳斥了我以为的道和术:一条风马牛不相及的微博在我眼前活生生地击溃了一个家庭,我亲眼见证了道是如何在术前瞬息瓦解的,他们兵不血刃,小试牛刀,走的时候甚至把凶器还塞到了我手上。”
“送寒,这就是萧家曾经的处境和挣扎。我们本是唯一的中坚,却输得一塌糊涂。”
“后来的十多年,萧家表面风平浪静,但是我们知道,在平池之外,飓风从来没有停息过,而那支无形的手更加慵懒随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人心的拿捏也更加练得如火纯青,教育只是基本盘,生活之中的方方面面,其实已经被渗透到无孔不入了。所以你们以为漫云村计划只是张空头支票,其实不然,这个计划的初心是认真的,它是在挽救我们自己。”
说完这些,萧寄明很艰涩地抒了一口气道:
“送寒,你问我你在萧家的角色究竟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我都是棋子,筑起一座高墙、保存初心的棋子。这件事无关对错,只在道义和存亡。现在你回答我,你因为儿女私情跟着叶子一走了之,对萧家而言、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而言,算不算是失职?”
进入董事办后,萧送寒跟萧寄明坐下来说过的话寥寥可数,在他的印象中,萧寄明古板、执拗,油盐不进,可到了今天,他才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于这位老教师兼领路人身上的无力和绝望。
他的言传身教都在告诉萧送寒:人在大势之前,拥有哪怕片刻的私心都是一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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