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让人觉得温暖舒服。
他或许应该出现在写字楼, 或者什么酒庄, 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你好,请问你是?”苏茶问道。
“医生, 我来看病。”他说道,依旧微笑。
苏茶把他迎了进来,他目不转睛,很克制地没有去看其他地方。
“可以进您的会客间聊吗?”他说。
于是苏茶把他迎进书房, 他一进门, 就把帽子和外套依次脱下,挂到了门口的衣帽架上。
架势非常熟稔,仿佛已经来了数次一般。
苏茶也是今天才留意到, 原来书房里放着一个衣帽架。
他坐到小茶几靠门的那一边, 也就是客人的位置。
呼出一口气。
“还是这里舒服, 医生,我们可以开始谈话了吗?”
苏茶给他倒了一杯水,坐到了对面。
“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而来,而且不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虽然坐在这里,恍然间感觉到也许在不久之前,也有一个人在和这位绅士外表的男人有过交流,但她知道,自己并非是心理医生。
“我知道,谈话聊天嘛,能有多少效果都是未知之数,关键还是要看患者自己的想法。我来这里,只是和医生你聊一聊的。”男人很爽快地说道。
苏茶这段时间睡前也会翻一翻心理书籍。
男人说得很对,心理医生的干预治疗其实是件很不确定的事情,有多少效果也很难讲,大部分时间心理医生都只能和患者聊聊天,聆听他的苦楚,尝试帮他排解。
但更多的时候,医生也对患者的情况束手无策,因为他们的情况实在是太复杂了,童年、家庭、爱情、无望的前途,这些源头根本无法祛除,又何谈排解呢?
“好的,那对话开始吧。”苏茶拿了几张纸和一支笔。
“还是以前那个话题,医生,我最近很苦恼,因为我的死亡计划出现了一点问题,我感觉很难解决。”男人彬彬有礼地说道,微皱的眉头恰好的表现出了他此时的困惑。
“等等,死亡计划?”苏茶抓住了关键词,“我对我们先前聊的东西一无所知,所以还请仔细讲讲。”
“医生,您可能贵人事忙。”男人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我叫苏维赛,死亡计划指的是,我策划的一场葬礼,一场关于我自己的葬礼,我希望这场葬礼能够尽量完美。”苏维赛说道。
“苏先生你的身体似乎非常健康啊……”苏茶迟疑道。
“是的,并不是身体原因。简单来说,我打算自杀。”苏维赛说。
苏茶更加吃惊了,“你看上去生活非常优渥,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呢?”
苏维赛说:“看来您真的一无所知,不过也好,新的对话有助我理清思路。”
“加缪曾经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人因什么信念而活着,又将抱有什么样的信念安息地死去。倘若对为什么活着而缺乏信念的话,又或者有必死的信念的话,那么人是不愿意活着的,是要死去的。”苏维赛说道。
苏茶似乎有点明白了,“那么,你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两者都有吧。”苏维赛说道:“我出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世家,父亲整日想着如何重整家族荣光,对我反倒没什么要求,后来两次金融危机扑灭掉了他的雄心,他也就郁郁而终的死去了。母亲是很霓暹的女人,也早早地死去了。”
“我从小受传统的贵族教育,但又没有那么好的条件,每日放学都只好在房间里枯坐看书。好在,我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所以和他们也没起什么争执。我最常做的,就是在窗前看落叶飘下,然后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死的事情。”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想明白了,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对我来说,怎么活是一件不必多去思考的问题,因为我并没有从精神上自我父亲母亲那里继承什么,自然怎么活,活与不活都是无所谓的,当然,我要感谢他们给我留下来不菲的遗产,让我能够一直思索策划我的葬礼。”
“既然死是一个节日,那么如何死便成为了我最迫切的问题。我没有家庭和子嗣,未来也不会有,所以如何操办我的葬礼变成了最大的问题,其实,就算有后辈,我也不放心这么大的事让他们去做。”
“完美,是理想的模型。但尽量完美,是我的追求。我生得渺小,死亦未必伟大,但对待自己的节日,我理应给予足够的庄严重视,让它尽量完美。”
苏维赛陈述完自己的讲话,余音仿佛还在房间里环绕。
他确实受过相当的贵族教育,口齿和朗诵是贵族们需要学习的课程之一,而他说话,侃侃而谈,不疾不徐。
苏茶想了想,走过荒谬的思想平原之后,似乎一切都可以接受了。
她说道:“我留意到,你一开始是说来看病的,称自己为患者,你觉得你的这些想法是病吗?”
苏维赛摇头,“那只是心理学上的说法,方便我们交流的。我想,任何一本心理学书籍,都不会把自杀看作是一件没有心理疾病的事情吧?”
苏茶了然,“所以,你现在的烦恼还算明了,那就是葬礼的具体策划。”
苏维赛颔首。
“那么,你的需求是什么?”苏茶又问道。
“我的葬礼么?”苏维赛沉吟道:“其实我还没有一个很确切的主意,但有一些点是肯定的。”
“首先,我的葬礼要对人没有负面影响,我可不想我死后还被人咒骂。”苏维赛说道。
苏茶用纸笔记下了。
这是很典型的霓暹思想,就算要死,也尽量不给人添麻烦,不要影响到别人的正常生活。
“其次,葬礼的流程应该都要有,入殓、棺木选择、墓地、超度、会场布置、葬法等等。你知道的,我有选择困难症,光是想想这些繁琐的东西我就觉得头疼,更别提现在还有一些新式的葬礼,水葬、树葬、大体老师等等,真是多不胜数,让人选择不过来啊。”苏维赛苦恼道。
苏茶颔首,表示赞同,一生一次的东西,是要慎重决定才行。
更何况在他死后,很难对一些细节进行现场微调了,所以他需要在此之前就把一切安排好。
“最后,就是关于如何死的问题了。我希望我的死亡是尽量少痛苦且平静的,而且,由于要举办葬礼的原因,所以我还要保证我遗容的完整。我想过许多死法,流血、安眠药、溺亡、跳楼,它们都很痛苦,而我恰好很怕疼。”
苏维赛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一个想自杀的人怕疼,医生,这听起来很好笑是吧。”
“不。”苏茶一边在纸上记录,一边回道:
“这只是人之常情,疼痛是人体的防御机制,它让人感觉存在,让人对威胁作出反应。这是数万年来人类进化的机制,并不以个人意志而停转。”
苏茶说到这里,顿了顿,“或许药物适合你。”
苏维赛苦笑道:“我也了解过,就打吃安眠药来说吧,在睡梦中死去似乎很美好,但要吃很多安眠药才能达到致死量,吃了药睡着睡着就会因为肚绞痛而痛醒,有数次案例证明,那时候的疼痛感觉甚至能让一个人放弃轻生念头,打电话报警就医。”
“其他的一些氯化物之类的毒药,很难弄到不说,服下也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光是想象那一刻弥足的痛苦,我就觉得有点不寒而栗。”苏维赛总结道:“要是有一种使人没有痛苦就死去的方法,那就好了。”
接下来,苏茶和苏维赛又聊了好一会儿。
她其实也不懂心理学,只是从一些实际的角度给出建议。
和他聊葬礼,聊习俗,聊一些象征的东西,聊往生。
苏维赛认真的倾听,时不时抚掌,恍然大悟,若有所得。
苏维赛站了起来,穿上帽子和衣服,对着苏茶恭敬地说道:
“医生,感谢您的建议,您非常专业,我感觉轻松多了。”
苏茶笑道:“其实我也没说什么。”
“不,这已经对我很有帮助了,你知道的,很多人总是想开解我这个世界有多美好。”苏维赛也笑了。
苏茶把他送到门口,问道:“对了,苏先生,你之前有往这个屋放纸条吗?”
“纸条?没有啊。”
“好的,我知道了。”苏茶把他送出门口,与他告别。
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呢?
苏茶回到屋子里,将给余小双的回信,以及给调查局的报告拿到楼下,嘱咐舍尔余等会会有人来拿信,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明天投往邮箱。
当天傍晚,巴颂也在写信。
尊敬的华夏大使馆:
……有关于名古曼城的情况已经汇报完毕。随信附带了调查员苏茶的相关调查记录与信件,请注意查收。苏茶的状态不错,但是,有点奇怪的是,今天去她的住所的时候,她一言不发的将信交给我,问她什么也不说,我把一些生活物资交给她就走了……
作者有话说:
(“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出自史铁生的《我与地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