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红衣骷髅又激动起来。
她左右张望,丝毫不顾自己脖子里的绸带,扶璃都能听到她骨骼被绸带勒出的声响:“黄良玉?黄良玉在哪儿?”
她激动地挣扎,骨头架子就开始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沈朝云只道一句:“你安静,我便让你见到他。”
红衣骷髅竟真的安静下来。
扶璃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副疯疯癫癫的骨头架子上看到了温顺似水。
正想问个究竟,却见沈朝云长眸微睐,看向扶璃的一双眼眸明静若水:“草妖,麻烦你一件事。”
扶璃“哦”了声:
“什么事?”
“麻烦是可以,不过,作为交换,不许你草妖草妖地叫我,得叫我…”她顿了顿,一双眼睛洇了泪,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明媚,“阿璃。”
沈朝云一愣,垂目下来,那长长的睫毛如阴翳一般遮在他黑曜石般的眼睛上:
“扶璃。”
他道。
扶璃心里舒坦了。
扶璃都叫了,阿璃还会远吗。
迟早有一天,她会和宿主成为一对特别好的朋友,然后就能躺着长生了。
而被她肖想未来成为好朋友的沈朝云却只是以剑尖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图。
“扶璃,”他道,“你将血注入这里。”
“我的血?”
扶璃眨了眨眼睛。
她看着那图案,要注满恐怕要不少吧?
“是。”沈朝云道,语气笃定,“你能见鬼。”
扶璃:…
“所以呢?”
为什么要她放血?
“轮回眼能见阴阳,血也能通阴阳。”
[这要是在外面,一丝儿仙元力就行,哪用得着求别人,啊不,求妖。]老龙懒洋洋道。
被“求”的妖还在犹豫呢。
她有点怕痛。
作为一只柔弱的菟丝子,她十分十分之…怕疼。
之前为了结契,她算完全豁出去了。
可现在契已结完,她本性就冒出来了。
扶璃撒娇地道:
“能不能不放?这么多血,很疼的呢,你们想看什么,我给你们复述呀。”
声音也娇娇软软,像清甜的甘露。
“扶璃。”
沈朝云只叫了两个字。
扶璃一对上沈朝云的眼睛,立马就怂了。
好凶哦。
等以后成了好朋友,她一定…
扶璃一边放血,一边梦想着沈朝云将来给自己端茶倒水打扇子,只觉得放血的疼似乎也轻了许多。
草木妖的愈合力是很强的。
尤其扶璃现在和沈朝云结了契,那愈合能力就更强,血放完,她手腕上的伤口几乎就愈合了。
连老龙都忍不住赞叹一声:
〔臭小子,你因祸得福啊!〕
去哪儿捡这么个有轮回眼、长得好看、又会撒娇的美人呢。
他都快羡慕得想重新投胎了。
沈朝云却只是将剑尖往地上那图中一插,立掌捏了个决,只见那浸满了血的图案腾的一跳,就跳到半空,被沈朝云用剑尖一点,腾的往前飞,最后,飞入温生眉心不见了。
于是,扶璃就见到了神奇的一幕。
原来还和雾一样若隐若现的温生,在那血图进入眉心后,身体竟开始凝实,一点点由淡转浓,最后,站到了众人面前。
他脸色褪黄,一身青衫,头戴书生斤帕,当真是一副谦谦君子、清秀如竹的模样。
“黄良玉?你是黄良玉?!”老村长却跟见了鬼,指着对方道,“不、不对,你、你不是在京里做官么?怎、怎么…死了?!”
那骷髅愣愣地看着:“黄良玉?你死了?”
她问。
温生眉间的迷惘已经散去。
“原来我才是黄良玉。”他看向沈朝云,一双眼温柔又清明,“谢谢仙士老爷。”
他又看向佝偻着背的老村长:“抱歉,大伯,因我之事,连累村里了。”
“你怎么死了啊?”
老村长不解,揩着泪问,虽然他对小黄生放妻的行为不满意,可他们黄家村难得出一个考取了功名的,怎么就死了呢?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女骷髅颈间的绸带不知什么时候解了,她跌跌撞撞走到黄良玉面前,就这么仰着一张骷髅脸歪看着对方,过了会,咧开嘴笑起来。
那模样实在可怖,就像是恐怖故事再现,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得做噩梦。
可黄良玉却避也未避,一双眼安静又温柔地看着她:
“窈娘,”他道,“好久不见。”
女骷髅又咯咯咯笑,拍手,骨头架子啪嗒啪嗒:“死得好,死得好…”
她好像只会说这一句。
黄良玉却只是看着她,半晌,伸手去触碰她的脸,女骷髅躲开了,咯咯笑:“死得好,死得好…”
扶璃看着,不知为何,心有点难受。
骷髅没有眼泪,女骷髅干涸着一双黑洞洞的窟窿,说那“死得好”时,她竟看出来点点的泪意。
转头,却见沈朝云提了坛子过去,对黄良玉道:“既知自己是域主,就解了域吧。”他道,“生有生道,死有死道,莫搅了活人安宁。”
“是极。”黄良玉点头,“只是我有个请求。”
他道:“这域中所犯都是我一人所为,仙士若要清算,请算在我一人头上,窈娘无辜…”
从黄良玉出现后便落了地的村人中,有人突然不忿道:“她如何无辜?伤我家畜,夜夜寻我村人拜堂,今日更是…”
“此际都我之错,”黄良玉一揖到底,青色长衫被风吹得飘了飘,“窈娘不过是被我所累,我黄家破屋一间,另荒井三尺处下挖,还有一些金银,便分与众人。”
村民们面面相觑,只是看着他们村出的后生这般,却也没人再言语。
场上一阵沉默。
黄良玉说完,便转过头,继续对着沈朝云道:“劳烦仙士为她超度,来世投个好胎。”
沈朝云拒绝了:“抱歉,天道清算,非我所能干涉。”
黄良玉怔愣良久,说了句“罢了”。他又朝沈朝云和扶璃深深作了一揖,走到女骷髅面前:“窈娘,我来接你了。”
一直念叨着“死了好”的女骷髅听到那接字突然抬头:“你为何才来?”
她道:“我一直在等你。”
女骷髅的脸随着这一句竟渐渐恢复正常。
杏眼桃腮,灵动可爱,她披着红嫁衣,梳了妇人髻,红着眼看面前的书生:“我埋在井里的时候,就想通了,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没办法回来,才叫我嫁人的,对不对?你还叫我珍重呢。”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左等右等,等到石榴树都枯死了,你都没来,你为什么不来?”
书生替她擦泪:“对不起,路很黑很远,我走迷路了,迷了好久的路。”
他声音温柔极了,女子呆呆地看着他。“我还做了错事,”她道,“我恨你总不来,就把村里都折腾了一遍,我说你负心,便想你会出来反驳我;我抓人拜堂,便想你会跑出来骂我,说我只可以嫁你,不能嫁给别人…”
她哭得抽抽噎噎:“可你总不来出现…现在你来了,可我情愿你不来…”
书生摸摸她的脑袋,和儿时一样:“莫哭,窈娘莫哭。”
“我不哭,我不哭,”她说这边不哭,却泪如泉涌,“你怎么也死了呢?”
书生想,是啊,他怎么死了呢。
他还记得她嫁他时颊边的红晕,还记得她收他情书时的娇羞,还记得他们一起种下树,发愿生第一个孩子时要去石榴树边还愿。
他们还有那么多关于未来的设想没实现,他们还要儿孙满堂,共白首的,他怎么就在上京路上,病骨支离,撒手人寰了呢?
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书生记得,他在路上走了很久。
一年,两年,三年……
他走了好久,一路走,一路忘,走到村头,就什么都忘了,可还记得要回家。
可家在哪儿呢?
他也忘了,在这孤魂野鬼似的飘。
窈娘问他怎么就死了呢,书生只一句:“淋了雨,一场风寒,起不来就没了。”
他说得很淡,可窈娘又哭起来。
她不知道怪谁,该怪雨、怪自己、还是怪他不当心?可又好像什么都怪不着。
窈娘哭了很久,书生陪着她,直到所有的泪都哭完了,才朝她伸手:“该走了。”
窈娘看看他,竟露出刚成亲时的害羞表情:“好。”
她将手放到他手里。
两人手牵手走到了石榴树下,书生朝沈朝云伸手:“仙士老爷,请将坛子给我。”
扶璃看看沈朝云,原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只是看了眼书生,竟真的将那坛子交到了对方手里。
书生缓缓抚摸着这坛子上的裂缝:“我叫温生送来一封放妻书,还有便是这个坛子,嘱他将这坛子埋到石榴树下,如今…”
他随手一抛,灰粉如沙:“就让它随风去吧。”
两人朝扶璃和沈朝云做了个长长的揖,而后携手往外走。
如沙粉沫里,扶璃看到场景渐渐变幻。
窈娘坐在凳子上,穿了红嫁衣,由一老妪拿了个红盖头披上,她坐上轿子,颠啊颠地来到了一个挂满大红灯笼的房子,她在大堂里和书生拜堂,大堂里有酥糖的香气,有宾客的鼓掌,有声音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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