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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有神明 (温三)


  可后来逃兵入城,烧杀掠夺,他爹娘皆死于剑下,落了一地的精致摆件挂件都被践踏在血泊中,何时雨失去了双亲,这座城池也陷入了厄运里。
  吃人,是那些逃兵带头干起来的事儿。他们吃光了所有人的积蓄,便开始对那些老弱妇孺下手,他们说他们曾在战场上恶狠了,也不是第一次吃人肉,人肉生吃时有股酸味儿,可若煮熟了,与羊汤无异。
  何时雨还是个小孩儿,他躲在相熟的邻居屋檐下讨生活,可世道最终还是走向了悲哀的极端,寒冬天里他多日未食,又没有厚衣裳,最终病倒了。
  再后来,便是他离开了城池,倒在雪地里被阿箬救起。
  过了几年再回忆过去,何时雨的眼眶还是会泛红,阿箬的小手抓紧了他,自幼便圆的一双鹿眼湿漉漉地望着他,她扁着小嘴,似乎比他还难受。
  她道:“阿哥不哭,不哭。”
  何时雨没哭,他早过了会疼的年龄了,可当天晚上阿箬却在何桑与何时雨睡下后小声抽泣,哭了好长时间。
  何时雨被她的哭声惊醒,越过何桑爬到了阿箬的身边,他蹲在阿箬跟前去擦她的脸,问她为什么哭。阿箬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爹娘,她也不知自己如何能在这乱世之中活到被何桑遇见。
  她说如果何时雨也如她一般从未见过自己的爹娘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时时想起,有些人若无印象轮廓,便是思念也有限度,可一旦记忆深刻,想念便成了滔天海浪,悲伤终会将人覆没。
  何时雨道:“我有家人的,我现在……有家人了,所以阿妹,别哭了。”
  他扯了根干枯的野草,那野草有一臂之长,何时雨一边温声细语地与阿箬说话,哄她睡觉,一边借着头顶月色,拿着枯草按照上空新月的模样,编出了一个弯弯的月亮。
  次日阿箬醒来时,一双眼肿肿的还高兴地对何桑笑,何桑问她有什么可开心的,阿箬便似献宝似的,拿出早间在她衣襟上发现的东西炫耀。
  柔软的小小掌心里躺着一轮弯月,枯黄的野草还算柔韧,麦色的月亮结前后的毛边都被何时雨剔除。后来那轮月亮结便陪着阿箬度过了好几年,每次因为草断了要散了,何时雨都会重新编一个送给阿箬,直到他们都长大了,直到这个世间……连枯草都成了奢侈。
  阿箬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会编月亮结,但岁雨寨中会的人,只有何时雨一个。
  何时雨教过她,她学不会,最后一个坏了时阿箬还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时何时雨对她道:“没事,再等等吧,总有春暖花开日,等到有新草长出来了,我再给阿妹编一个。”
  春暖花开未至,岁雨寨便吃了神,她与何时雨在寨子里分散,自此再未碰过面了。
  她忽而想起来那一碗肉汤,她想起当时她焦急寒熄的情况,满寨子里的人围着篝火吃饱喝足,她不想逗留,也不想喝汤,只想赶紧问问何桑爷爷自她离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寒熄在哪儿。
  当时何桑爷爷和何时雨陪在她的身侧,一人安抚她,一人手里捧着一碗肉汤,对她道:“所有人都喝过了,这是我留给你的,阿妹……你吃了,我们再去看那位公子。”
  何桑爷爷苍老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道:“吃些吧,这是羊汤。”
  阿箬本吃不下的,放在她面前的汤碗里甚至都没有油花,可一块炖的软糯的肉在汤水中浮出一个尖来,看上去便叫人垂涎欲滴。
  阿箬又问:“你们都吃过了?”
  何桑爷爷点头,何时雨未说话,阿箬便拿了个碗,又倒了点儿汤给何时雨,道:“阿哥再吃些吧。”
  她还想分肉给何时雨,何时雨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他像是病了。他摇着头,端起那一浅碗底的汤对阿箬道:“我真的吃过了,我陪你再、再喝一点,你快喝,羊肉冷了就膻了。”
  他们一人一句,哄着阿箬将那碗肉汤喝下去。
  她自有记忆以来,甚至都没见过羊长什么模样,只在何桑爷爷的药本书籍里见过画像,她当时想羊汤的味道真好,明明很好喝,可为何何时雨看上去却喝得那么痛苦呢?
  他是痛苦的,他本没打算喝下那一碗阿箬分给他的汤。
  很久以后阿箬想过,若她当时没分给何时雨,或许他就成了整个寨子里,唯一一个能体会生老病死的人了。
  他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
  他甚至见过寒熄的面容。
  可他还是帮着寨子里的人隐瞒了真相,骗阿箬吃下了对她最重要之人的肉。
  这一觉,阿箬像是睡死了过去,沉沉至傍晚也没醒来的迹象,她陷在了过往的梦境里,不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
  窗外刮起了风,下起了雨,秋雨绵绵打湿了窗沿,也有一些顺着风飘进了屋内,洒在了阿箬的身上。
  一滴滴雨水染湿她的衣裙,阿箬弓着背,眉头紧皱,脆弱地蜷缩成了一团。
  冰凉的雨水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将她不断从梦境中拉扯。
  阿箬终于喘上这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般大口喘息,她猛然睁开眼,不见篝火,不见熟悉之人的面孔,不见那一碗喝得干干净净的“羊汤”,只有傍晚余晖透过雨水照进了昏暗的屋内。
  阿箬起身,看见寒熄就站在窗旁,他一手搭在窗棂上,似乎是因为雨水打湿了她的身体,他要关窗。
  阿箬见到他,有些恍惚,愣怔地不知今夕何夕般,胸腔的疼痛仍旧在撕扯着她的心扉。
  往年树上的神明走到了她面前,弯下腰凑近她,桃花眼温柔中带着些许担忧。阿箬望着那张牢牢刻在脑海中的面容,盯着他的双眼,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寒熄。”她的声音颤抖:“疼不疼啊?”


第57章 梧桐语:五
  怎么会不疼呢?
  被人分筋剁骨, 被人丢进铁锅炖煮,被人分食,怎么会不疼?当年阿箬跟着何桑去采药, 被草药叶杆上的荆棘刺破了手指都疼得直哭, 更何况他被岁雨寨分尸吞没时,甚至在锅里找不到一块完整的骨头。
  阿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得知她所食羊汤为寒熄时的恐慌和罪恶感,她痛苦得心脏抽搐,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摁住了她的喉咙, 她无法呼吸, 也无法挣脱。
  这些痛算什么呢?比得上寒熄的万分之一吗?
  若比不上,那她所有的痛苦都是枉然,说成是赎罪也不够。
  阿箬不知自己此刻泪流满面, 秋雨一阵又一阵从窗外飘了进来, 水雾洒在她和寒熄的身上,青绿衣裙几乎染成了墨绿色,可不见一滴雨珠打湿寒熄的外衫, 他们分明离得这么近,又好似相距甚远。
  寒熄知晓, 阿箬的那双眼即看他也不是在看他, 她是在透过现在的他,看向过去的他。
  泪水打湿了睫毛,阿箬的鼻尖与眼尾都是绯红的, 她咬着下唇, 哭得浑身颤抖, 她不敢仔细去想, 因为时至今日她都记得寒熄的味道。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吃肉, 也是最后一次。阿箬厌恶、痛恨当时狼吞虎咽的自己, 她觉得当时的她与岁雨寨的人没什么不同,她加注在寒熄身上的伤害,一点儿也不比其他岁雨寨人少,她也是罪人。
  “对不起……”阿箬抽泣得双肩都在微颤。
  这三个字不论说多少遍也是无用的,因为对不起不能挽回一切。
  寒熄朝阿箬的方向弯腰,他遮蔽了大部分吹入窗内的雨,乌黑的发丝上沾上了一粒粒细小的水珠,阿箬看见雨水将他的身躯打湿,心下顿时一抽,慌得从小榻上跪了起来。
  寒熄却不在意那些,他任由冰冷的雨水吹乱发梢,吹乱衣袂,亦借此掩盖他无风也乱的心扉。
  他道:“阿箬。”
  阿箬昂首望向寒熄,呼吸凌乱,心跳怦然。她瞧着面前越来越近的脸,她甚至能感受到寒熄呼吸出来的气息,是温热的,带着他身上一贯有的清香。
  微凉的手指贴上了阿箬的脸,抹去她眼下挂着的泪水,寒熄的声音仿若叹息,低低地钻进了她的耳里,也钻进了她的心里。
  “不哭了。”寒熄道:“我……不疼。”
  安慰起了反作用,刚擦去的一滴泪泪痕还未干,阿箬便哭得更加汹涌。她像是个脆弱无助的孩童,不管不顾地扑进了寒熄的怀里,暂且忘掉礼仪尊卑,只双手紧紧地抓着他前襟的衣衫,止不住浑身颤抖地咬着下唇。
  一声声呜咽。
  寒熄悬在半空中的手指上还有半滴泪珠,他双指指腹摩挲,像是被阿箬的泪水烫到了般,那一股火沿着指尖烧至心上,叫他尝到了一丝酸涩的味道。
  阿箬还在哭,她似是未从梦魇中真正脱离出来,控制不住地去回忆过去。即便无人提起,阿箬也永远不会忘记,是她导致寒熄的死亡,是她害得寒熄被分尸。
  寒熄的确已经不疼了,他无奈叹息自己如今说话不似以往利索,不能真的言语安慰阿箬,便用行动护住了她。
  寒熄的怀抱很暖和,阿箬想,她的神明大人果然温柔。
  秋雨下了一夜,阿箬的精神便恍惚了一夜,她也不知自己如何又睡过去的,只是在后半夜浑浑噩噩间,她记得寒熄的手又帮她擦了几次眼泪,而她喃喃自语的那些歉疚,无声无息地消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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