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法,对她亦不友善。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她垂眸看了一眼两人互相牵着的手指,寒熄的指尖都透着些血色薄粉。阿箬忍着心头莫名的痒意,手指微动,终是不敢也像他方才那般,暧昧地搓过他的手背,只能规矩地牵着,如以往的每一次。
出了朱色小门,她才觉得压在心头的沉闷稍微松懈了些。
谢随还站在院外,听见动静,他朝阿箬的方向抬头,问道:“他们,有好好供奉她吗?”
那里头还有未燃尽的香火,可见每日都有人来,但一个恶鬼,着实没有什么供奉的必要。
阿箬道:“慈恩圣女,真的是圣女吗?”
谢随见她这般问,脸色苍白了一瞬,他苦笑着摇头。
阿箬知道的,她方才瞧见了那恶鬼的模样,一个年过二十的小妇人,玉像雕刻得有多温婉,她的魂魄便有多癫狂。一个将恶鬼魂魄束缚在八卦阵中的供台,名字再好听,香火再多,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城中所有离奇,皆指向了这个慈恩圣女像。
她分明是释放鬼咒,妄图杀死全城百姓的女鬼,可那些百姓的眼里,却将她当成救世的神明。
阿箬定了定神,又问: “她是你所说的魅惑人心的妖吗?”
“不是。”谢随的声音有些哑。
若城中众人不是被这恶鬼的表象所迷惑,又是被谁迷惑?他们为何会将一个恶鬼当成圣女供奉?谢随又为何要问她,众人是否有好好供奉那恶鬼?
阿箬心里有许多疑惑,她尚未问出口,前方街市里便跑来了一群男人,他们一眼便看见了朱红围墙前站定的三个人,立刻冲了过来。
“抓住二爷!别然他又干疯事!”
这些人的速度很快,捉拿谢随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了,谢随眼睛看不见,连逃跑都没机会,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刹只是双脚慌不择路地往前动了几步,而后便站定不打算挣扎了。
“阿箬姑娘。”他被人抓住了双手,神色已然淡定了下来:“我与你说的妖,在我府上,我等你来。”
“让二爷闭嘴!别与人说什么疯话了!”
那些人要去捂谢随的嘴,他又闭嘴不说了,沉默地跟着众人回去。
阿箬看向他们一群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不解,谢随知不知道这八卦阵中的真相?他为何要带她来此?
再抬头看向天空,雨云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又重新聚集了起来,遮蔽烈阳,轰隆隆雷声响起,大雨将至。
阿箬忽而想起了什么,有些惊诧地看向寒熄的狐脸面具,心跳漏了一拍。
方才就要下的雨……是他停的吗?
那声“不、怕”,又绕上了阿箬的耳畔,似是一团火焰,钻入了她的心间。
第42章 浊玉台:八
雨势很快, 很急,阿箬才和寒熄离开清玉台便当头浇了下来,先是几粒豆大的雨滴, 随即哗啦啦地落个不停。
阿箬设了个小小的结界, 如伞面撑开,暂时避开了雨水,只是没能避开风吹来的雨雾, 还是打湿了衣袂与鞋面。
街前的人有些多, 阿箬不好顶着结界一路走回客栈, 便只能拉着寒熄走到一家宅院外头的屋檐下,收了结界,临时避雨。
那片雨云很大, 压在了半边云城的上空,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阿箬还能看见房屋与房屋的缝隙里,一抹高耸围墙上的红。
他们避雨的是某家宅院的后门, 小门上的屋檐雨水如柱。
街对门的那家小户门边上挂了几吊花盆,花盆里种着茉莉, 雨打花瓣成了水晶般透明, 淡淡的清香顺着风雨吹到了檐下一角。阿箬的手背又被人轻轻捏了一下,她才回神,将目光从那抹红墙收回。
她怔了怔, 脸上迅速爬上了红云, 一双鹿眸睁圆, 小心翼翼地朝寒熄看过去, 轻声问道:“怎么了?”
乌黑的发丝扫过白瓷的狐脸面具, 面具上赤色火纹妖异, 狭长的狐眼之下,茶色瞳孔中倒映着阿箬红透了的脸。
她抬起下巴,因那一双眼太圆太幼,显出了几分单纯的稚气来。青绿的衣裙在风中飞扬,偶尔被雨滴晕染,发上翠色的竹叶上挂了一滴雨水,娉婷的身影衬在风雨里,那青涩的茉莉花香似是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般。
阿箬看不清寒熄的脸,只知道狐脸面具是对着她的,寒熄在看她。
就在她以为寒熄不会回答时,一直被她牵着的手,拇指又不轻不重地按压在了她的手背上,像是一簇火焰燃烧那一片皮肤,烧得她心口发烫。
男子的声音似雨水落在了编钟之上,涟漪却荡在了阿箬的心头。
他道:“阿箬,不怕。”
阿箬方才盯着远方朱红的围墙盯了好一会儿,她在发呆,也在猜测清玉台上出恶鬼的原因,倒也没有多害怕。只是她思考时,眉头会不自然地微微皱起,那双鹿眼又湿漉漉的,显出了些恐惧的可怜兮兮味道来,寒熄捕捉到了她心里微弱的担忧,便以为她蹙眉,是因为她畏惧。
他现在仍不是很能去体会人的情绪。
阿箬的心跳因为寒熄的这句话,久久不能平息。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向寒熄解释,红唇微启,阿箬又将解释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其实也无需解释,被寒熄这样误会也挺好的,她很高兴寒熄在意她惧怕与否,也确定了之前在清玉台前,是寒熄将雨云散去,好短暂压制恶鬼的怨气。那时的阿箬的确是有些怕的,毕竟她从未遇见过怨气这么大的鬼,现在的阿箬……也可以怕一怕,便当是心有余悸,余悸难消。
“嗯,我尽量不怕。”阿箬没忍住,抿嘴笑了一下,那双眼睛却晶亮地盯着寒熄:“有神明大人在,诸邪不敢侵。”
也不知寒熄是否听懂了,阿箬说完,笑盈盈地望着他,心情很好。
暑夏的雨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了,方才还如瓢泼一般,现下便淅淅沥沥地有要停的趋势。雨虽未停,雨云却都散去,有薄薄的阳光顺着雨水而下,折在了琉璃瓦上。
大约是一盏茶的功夫,阿箬才听见寒熄道:“嗯,有我。”
这一句,倒是让阿箬再度震惊地朝他看过去了。
寒熄的反应似乎很慢,可其实在某些行动上,他很迅速便能做出应对,他唯一慢的,是神智尚未完全归位,仍在学习的过程中,语言于他,便很艰难。
也许在这张面具之下,在阿箬说出有他在的那一刻,寒熄便动了嘴唇,意图说出些什么话。
短短的一盏茶功夫作为对话的间歇,对旁人而言或许很漫长,可对寒熄而言,中间隔了许多层阻碍,又因这阻碍,显得很短暂。
阿箬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风还急,比雨还密。
她望着那张狐脸面具,压抑住呼吸,停顿许久后才朝寒熄伸出手。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狐脸的白瓷面,指尖所碰冰凉,在那双狐眼之下,桃花眼的魅力被遮掩了大半。
阿箬抿了抿嘴,低声道:“我想看一看你。”
她诧异自己竟然将心里话说出来,便立刻闭上了嘴,牙齿咬着舌尖,懊恼自己不知规矩,也不知分寸。
阿箬知道寒熄喜欢这张面具,否则当时她要给对方戴上时,他不会主动屈膝,这一路酷暑,他也不会任由瓷面不那么透气通风的面具一直挂在脸上。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阿箬在心底懊恼,她方才说的到底是什么话?
没有敬语,没有请求,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意愿,连一句“可以吗?”都没问出口,她便想摘了寒熄的面具,想看他的那双眼,是不是真的一直落在她身上,一直……都是她?
寒熄略微歪着头,连带着面具也跟着歪了一下,一缕发丝扫上了他的肩头,似乎也在疑惑。
阿箬咬得舌尖发麻,也没有立刻说些什么去反悔。
就在她即将败下阵来,脑海中已有措辞,什么“神明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轻慢于你。”什么“我刚才被风吹傻了,胡言乱语的,您喜欢,这面具一直戴着都行。”
可这些话才绕上喉咙,寒熄便动了。
他朝阿箬的方向走近一步,两人的衣摆在微风中缠绕在一起,青绿的裙摆扫过牙白的纱衣,她的衣服上都是斑斑雨迹,而他仍旧纤尘不染。
寒熄对着阿箬,略弯下了腰。
他将脸凑到了对方的面前,很近,近到阿箬猛然睁大了双眼,心跳骤停,近到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在那瓷面上吹出薄薄的一层雾,近到……只需她抬一抬下巴,便能吻上面具上尖尖的狐狸鼻。
阿箬方寸大乱,好像整个世界都便成了雨中这小小的屋檐,密闭到她透不过气来。
这样近的距离,她终于看清了寒熄的眼,茶色的瞳孔里,是她惊羞的脸。
如此又过了片刻,还是寒熄提醒了她。
“看。”他道。
阿箬耸肩,屏住呼吸,双手颤抖地去解开寒熄后脑上绑着的红绳,颇有分量的面具落在了她的手心,慢慢下滑,露出了寒熄的整张脸来。
他离她,还是很近,近到她能数清他的眉毛、睫毛。
阿箬看见了,很是心满意足,情绪高涨,心跳也乱作一团。她抿了抿嘴,仔仔细细地盯着寒熄的眼看了许久,才道:“我、我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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