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纱上的赤红折射出斑斓的五彩,寒熄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高处朝他伸手的阿箬。
阿箬几乎蹲在悬崖边上,此刻再低头朝山下看,她才发现自己与寒熄究竟爬了多高的山,走了多峭的路。与寒熄对上视线的刹那,阿箬抿嘴笑了一下,她将右手伸长,晚风吹乱了她的发,而她发上的那一截竹枝上的竹叶青翠欲滴,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去般。
“我拉您上来。”阿箬知道寒熄无需她帮忙,可这是最后一阶了,上面的路他们还要牵着一起走呢。
寒熄眉目舒展,抿嘴回了个笑,慢慢伸出自己的左手,与阿箬相握后借着这一股力,轻巧地落在了阿箬的身边。
神明无需爬山的,只要神明想,他便可以从山脚飞身上山,甚至可以将高山夷为平地,可眼下这一层小小的台阶,对寒熄来说都有些费力了。
他就像中了化骨的毒,浑身绵软无力,不知下一次失去的是身上的何处,却又像每一处都在步入消亡。
一股清澈的味道钻入呼吸中,寒熄望向与自己站得很近,如同被他抱在怀中一般的阿箬,那股味道是从她的身体里传来的。是他初次在她身上所闻见的味道,是破开她满身染上的俗尘脏污,于她心中、眼里慢慢浮出的干净清新的气味。
寒熄遮蔽了绝大部分的落日,金光从他的衣服周围透出,阿箬昂着头看向他,再歪头看向他身后的太阳,瞳孔震颤,双目睁大,逐渐露出了惊艳之色。
毛笔峰下是一片旷野,只有很远的地方坐落几个村落,漫天赤红的火烧云将西方的天晒成了烈焰的颜色,沿着这灿烂的颜色往东方延去,与蓝色的天空交叠,照印在其他三方所有云彩之上,便成了紫红。
落在人身上的光也变了颜色。
寒熄一袭白衣随着日光变换而变,由金色成了红色,再由红色成了淡淡的紫。阿箬不曾这么认真地看过风景,即便以前她也看过日落与日出,却没有哪一刻像今日一般感叹世间自然的奇妙。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月亮就已经出来了。
淡淡的紫红色云霞旁边便是一轮弯弯的月牙,天还未全黑,月牙周边便能看见几粒闪烁的星光。
“好漂亮啊。”阿箬暂且没有离开断崖这处,而是目送那轮太阳越落越深,直至消失在另一边的青山之下。
“我过去的眼里,从没有这些。”阿箬轻叹,又有些遗憾。
她生活的十六年里,从不见如此漂亮的云霞景致,世间也没有这么多色彩,灰暗笼罩在沧州大地上,没有花,没有树,没有生命,一切都是枯萎的,腐烂的。后来的三百多年,寒熄以生命唤醒的大地,阿箬却从未认真看过一眼。
她不敢浪费时间,几乎不眠不休地去寻找一切可以将他唤醒的方式,如今回望,原来经过几百年的时间,世间已经变得足够美好了。
饥饿到人吃人的现象,已经写在了史册之中,成为过去,成为历史,一切都从枯林中一片盛放的蓝色小花开始,其实那个时候,阿箬就应该好好去感受一下由寒熄救回来的世界。
如今苍生颜色,皆是他填上的。
“难怪您喜欢在一个地方待上许久,也不急着找岁雨寨的人,我差点儿忘了……您也没有见过这些吧?”阿箬朝寒熄看去,眉眼弯弯。
他从神明界来到人世间时,世间已经乱了,而他复苏万物后,也失去了性命,尸骨无存。
睁开眼后的寒熄在隆冬天里为自己盛放了满林的梨花,看着圆月下的潭水,感受掩藏在风雪里来年春色的生机。
所以他才会走走停停,对岁雨寨的人并不在意,反倒叫阿箬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焦急中。
自遇见白一后寒熄苏醒,直至现在,十一年。
这十一年阿箬陪着寒熄度过了春夏秋冬,见过了山川河海,她总想着若能再陪他久一点就好了,再久一点便更好了,她还有许多事不曾与寒熄一起做过。可回头望去,其实他们已经经历许多了,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这些美好,其实他们都一同经历过。
每一次日落,每一次日出,每一场雨与雪,每一季的花开。
那时寒熄的眼里有山青水色,有皑雪靛雨,也有阿箬。
阿箬忽而涌上一股怅然若失,她居然错过了那么多。
太阳彻底落下山间,红光也逐渐暗去,毛笔峰上的风变大,吹过人的衣袂发出欻欻声响,寒熄站在阿箬的右手边,空荡的广袖顺风翻飞。
“我们走吧,再上去一些有一块巨石台,我方才爬上来时瞧见了。”阿箬见最后一丝光芒坠入大地,她深吸一口气,牵着寒熄的手转身便走。
“好。”寒熄垂下眼眸,跟着阿箬走了一段山路。
林间的树木有许多,处处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柔韧的青草擦过二人的衣摆,阿箬在前面开路,每走一步都要踩实了才行。
夜色渐深,头顶的弯月散发着淡淡月华,照入林间,照在两人的发上。
寒熄的脚下一崴,桃花眼中闪过些许惊慌,他几乎膝盖击地,整个人伏了下去。
阿箬只觉得手中一空,她回头看向身后,只见寒熄左手扶着身旁的树,白衣上沾了几片青绿松针似的杂草,他慢慢起身,背微微弓着,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
“您怎么了?”阿箬的呼吸一窒,一股莫名的慌乱袭上心头,她不解地朝寒熄走近:“怎么摔了?”
寒熄扶着树,再抬眸看向阿箬,他摇了摇头道:“走吧,你说的巨石平台是不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阿箬直觉不太对劲,不光是眼前这一瞬的寒熄,仔细去想,近来一直都是不对劲的。她没有深究,因为她以为自己时日无多,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阿箬没想明白。
“阿箬。”寒熄朝透露出一记笑容,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阿箬的身上,却道:“你回头看看天空,星星都出来了。”
阿箬听话地回头,昂首望向身后一片天空。
如寒熄所言,星星都出来了,深蓝色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画纸,银河坠在穹苍,漫天繁星围着银河闪烁,从极远处的光一直越过他们头顶的上空,开辟出一条通往天际的星河之路。
阿箬不曾认真看过落日,也不曾认真看过星空。
她唯一认真看过的,只有寒熄。
不待她反应过来,寒熄便已经走到她身边了,他的手很凉,触碰到阿箬的指尖时像是寒冰一般刺骨,阿箬连忙将他的手握住,想给他暖一暖。
立春山里的风的确很冷,可阿箬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寒熄的手也不再暖和了。
她心中有许多疑问又不敢问出,那股慌乱并未因为看见星河而消散,反而越沉越深。阿箬咬着下唇,手中的力气很大,她牵着寒熄的手不敢松开,也不舍松开。
“神明大人,是不会说谎的。”阿箬的声音有些哑,她将目光收回,慎重地望入寒熄的眼里。
阿箬看见寒熄眼中的自己,看见那双桃花眼不知何时红了眼尾,更显得脸色苍白无血。她的心跳在这一瞬却如停止了般,重复一句:“神明大人是不会说谎的,所以……您怎么会摔了呢?”
凡尘之土染不上寒熄一寸衣衫,他站在雨里不会被雨水淋湿,站在雪中不会被风雪吹寒,便是踏过再泥泞的道路那双白色的靴子也不会有一丝杂色,寒熄的一切都被阿箬映在眼里、心里,不会记错,更不会看错。
方才那一摔,将寒熄的发髻摔乱,他从未有过这般狼狈需要手掌撑地爬起来,更狼狈地因膝盖重重坠地而压断几根杂草,粘上了衣摆,他连发上的银簪都歪了。
阿箬的心中无比害怕,却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她看向寒熄的双眼在这片刻的静默中便已经湿润,眼眶里积攒的眼泪无需眨眼,风一吹就要落下了。
寒熄的嘴唇微微颤抖,许久后他才道:“嗯,我不会对阿箬说谎的。”
他只是不说,却从未想过欺骗。
寒熄握紧阿箬的手,避开她的询问,右腿上传来的疼痛愈发明显,浑身的力气也在抽离,这具身体就快要支撑不住,他不想再耽搁时间了。
“我们……我们去看星星吧。”寒熄抓着阿箬的手,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那双桃花眼望向不远处的巨石平台。大石如从天而降般与周围的林木格格不入,却是个难得的观星场所。
寒熄的力气其实不大,他所剩无多的气力都用在了行走上,阿箬便如一张风筝般被他拉往石块,她比寒熄慢了两步,清晰地看见月光下他的右侧袖摆仿佛透光,在风中卷乱。
而寒熄坚持着朝前走去,一脚深,一脚浅。
他不低头去看自己此刻走路的姿势有多狼狈,也不敢回头去看阿箬的眼神,他只不断重复着答应过阿箬的话:“看星星……走吧,阿箬,我们去看星星。”
银纱衣摆扫过青绿的草地,寒熄的左腿也卸了一丝力,他往前踉跄了两步,因为没有右手扶树,左手拉着阿箬一并往前,堪堪站稳。
金色的光如萤火虫般顺着月白的银纱从草地中钻了出来,漂浮于空中,像是一粒粒闪烁的星芒,随风一吹,寒熄空荡的袖摆上纤云散去,隐了小半边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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