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兰亭、乔子寐、乔应风……甚至你们口中的叶诗,都是代价。他们都必须为了守住秘密而死。”
韦浮面容沉下,冷冷道:“老师,你一贯有你不得已的理由。”
林承目中疯狂。
他这样的半百之人,眼中炽烈的光足以让在场众人震撼,他高怒——“我是为了世家崛起!我一生都奉献于此道!我抛家弃子,我劣迹斑斑,都是为了此道。我何曾有对不起世家?”
他面朝那些在他背后窃窃私语的人:“我做恶徒,你们当正义者,你们来审判我。你们有什么权利审判我?科举的盛行,如果不是我试图阻止,你们会有喘息的足以奋进的时间?
“徐清圆入朝,公主想封王……如果不是我阻止,在场七成都是世家受益者,都是太子羡和暮烈口中要拔除的朝廷蛀虫,你们以为你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我不喜欢王灵若吗?我喜欢权利吗?我少时不受期待,混于市井,我厌恶你们的勾当!我一生不与你们同流,不与你们饮酒作乐,奉公严苛,人人都说我不近人情。
“我不想帮我女儿报仇吗?我不想杀了韦浮吗?可为了大谋,我还得帮韦浮掩饰他对我女儿做的事!
“还有韦兰亭……我唯一的师妹,我老师的爱女。我不想保护我师妹,不想救我师妹吗?”
林承声嘶力竭,近乎哽咽。
他喘着气,匍匐在地:“我没有办法。我想救世家,就得与皇权为敌。我拿暮烈当好友,就得为他做事,各方周旋。这些年,老师不理解我,暮烈不理解我,你们处处给我添乱……
“我想当一个圣人,可是世不允我。”
满堂寂静,尤听殿外风声。
多少人失神地看着林承哽咽,韦松年闭目落泪,长叹口气。
徐清圆一字一句地打断他的诉苦:“所以你们要再生一场事,要再杀一遍太子羡。
“你们希望这一次,可以通过猎杀太子羡,逼皇帝陛下低头,接受你们分封的要求。正如当年,南蛮与甘州的厮杀下,你们用各种声音逼太子羡去死。
“你们哪有什么公义?满口仁义道德,最终不过是私心作祟,只为你们自己地位稳固。”
徐清圆声音抬高:“世家凭什么永存不朽?连帝位——都最多不过百年身。万事万物,凭什么可以永世长存?你们为了能稳固自己的地位,陷害忠良,勾结外族,杀害君主……
“你们为什么那么害怕太子羡归来?因为你们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你们要藏住这个秘密,你们要那些枉死者继续枉死,在地下腐朽成白骨……千年万年后,你们依然长存,你们才成了正义者。
“太子羡会成为暴君,庸君,无能之辈……你们杀他,是为了写历史的人。”
徐清圆声音在人头攒动却人人默然的高殿中空寂寂地徘徊,她的泪光闪烁点点:“你们有多想杀他,就有多怕他!”
晏倾面容苍然,睫毛轻颤。
他闭上眼一瞬。
跪在地上的林承抬头看晏倾,恍恍惚惚间,他明白了自己一直对这个人的提防。原来他一直隐隐约约地察觉此人不对,知道此人不利于自己……
那是一只落入泥沼的白鹤。
可是已经落入泥沼,如何一身清白?
林承喃喃自语:“你犯了怀璧之罪……”
他落下泪,跪在地上,向暮烈拱手:“陛下,千错万错,你是一定要除世家,要除臣。臣输人一局,天不从我愿,我无话可说。但是陛下,晏倾绝不能留,太子羡绝不能留!”
他以一个多年老友的身份苦苦哀劝:“他是太子羡,是名满天下的萧羡啊!他在年少时就出名于世人,人人都在等着他长大,等着他带领南国走向强盛之国……他如今已经成年,已经及冠!
“他没有死在十五岁,卷土重归,他会威胁陛下的帝位啊。陛下当知,世间人知道他还活着,第一个想法都是‘太好了’‘陛下会杀了他吧’,而不是‘他不应该活着’。一个被您塑造了多年的悲剧英雄,一个才华横溢的旧国君主……王者归来,谁不喜欢这种传奇?
“陛下,你一定要杀了萧羡,杀了晏倾!”
徐清圆厉声:“闭嘴!你胡言乱语……你胡说!”
她抓住晏倾手臂,想要保护晏倾,想要隔绝林承仇视的目光,想让晏倾不受到伤害。
但是她的手落了空。
她回了头,怔然看晏倾。
晏倾低垂着眼,慢慢行前。
在满朝文武面前,他抬起清矍苍白而又俊逸无比的面容。晏倾面朝暮烈:“陛下,你永不用担心我与你争帝位,我永远不可能争得过你。一个身患怪疾的人,永远不可能登上帝王。”
众人不解地看着晏倾。
连卫清无都迷惘,不知道晏倾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清圆脸色刷地苍白。
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她心痛万分,受伤的腿一瞬间疼得她快要晕过去。她想去拉住他:“清雨,不要。”
晏倾抱歉地看她一眼。
他仍一步步上前,走到风若面前。
他低声:“风若,借你手一用。”
风若迷茫地伸出手,不知道郎君什么意思。众人所见,晏倾手臂上的宽袖扬起,他瘦骨嶙峋的秀骨搭在风若手上。众人还在不解间,便见晏倾瞬间汗如雨下,面色更白,身体甚至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徐清圆从后握住他另一只手,颤声:“够了,够了!清雨,不必再继续了。”
风若看晏倾咬着牙忍耐,睫毛上沾了水雾,登时明白郎君在做什么了。风若瞬间心痛如割,生起一种强烈的愤怒。他一把收回手一把推开晏倾,瞪着晏倾——
你在做什么?!
你明明不能碰任何人。
徐清圆扶住如同霎时被抽了气血的更加虚弱的晏倾,他咳嗽两声,缓过来,轻声解释:“如诸位所见,我身患隐疾,根本不能接触任何除我妻子以外的人的肌肤。若是不信任风若,其他人也大可试一试。
“陛下不是说我经常养病吗?这就是原因。我无法长时间见人,无法长时间与人说话,每每处于不同的环境便会紧张惊惧,严重时甚至会当场晕倒……”
徐清圆咬紧腮帮,泪水在眼中凝聚。
这种羞辱!
这种自唾的羞辱!
她握紧他的手,袖下,他手尾指勾住她,反手握住她。他握着她的手,从她那里获得对抗一切的力气。他抬起头,公然承认自己隐瞒了二十年的秘密:
“陛下,我永不可能和你争帝位。只要百姓们都知道我身患隐疾,没有人会支持这样的君主。”
所有人怔怔地看着晏倾。
那样的高洁,那样的坚忍。那是足以他们仰望一生的君子。
而他的妻子徐清圆在旁泪若如雨,陪他一同笔直而立,承受着所有人的打量,对于那样高贵的灵魂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剜骨割肉一样的羞辱。
晏倾淡然看着林相一方人:“你们想维护的世家,我一直在思考那是什么,想我犯了什么罪,世人犯了什么罪,要承受你们这么多年的谋略。
“思来想去,不过是罪在百姓刁滑难驯,罪在君主昏庸无德,罪在圣人不能临世天下万物不如你愿……罪在所有人都是愚钝的,只有世家是高洁无辜的。”
晏倾平静之声响彻庙宇:“罪在我们不如你愿!”
徐清圆握着晏倾的手,面朝所有人。夫妻并肩而立,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坚定而温柔地告诉他们:“萧羡不应该死,晏清雨不应该死。
“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人生是很不容易的。我们回到这里面对一切指责与各异目光,想要试一试,陛下——
“怀璧非罪,毁玉何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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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南国雨2(终)
◎清雨,我因你而骄傲◎
“他们没有造反, 但他们聚集在一起,有造反的能力……这正是你们眼中的怀璧之罪。可怀璧之罪,本不是罪。”
三天后, 皇帝暮烈的话,为这段跨越十年之久、甚至更长时间的案子画上了句点。
暮烈不给前朝太子羡治罪,并且太子羡若愿意, 他可以继续当晏倾, 继续做朝廷的大理寺少卿。不, 因左明提出辞别,而皇帝不可能只给太子羡一个少卿之位, 若太子羡愿意, 他可以做朝廷的大理寺卿。
若是不愿意, 太子羡要带着“上华天”的故人回去西域,暮烈也会当他不存在。
朝臣知道晏倾真实身份是谁, 但为了天下稳固考虑, 暮烈不打算向天下人公示晏倾的真实身份, 以免造成更多乱章。民间如何猜测,朝堂将不置一词。
同样的, 卫清无可在大魏朝廷任职,徐固可以在大魏任职……如果这对夫妻还愿意回来的话。
同时, 韦浮因与林斯年共谋杀害林雨若一事, 因林雨若未死,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鉴于他在最后的长安战中做好了他的京兆府少尹一职, 朝廷将对他不贬不褒, 他将继续做自己的京兆府尹。
广宁公主和亲归来, 杀死云延是功, 造成西域中南蛮没有统一首领无法成气候也是功,再加上她曾于建国时跟随皇帝南征北战,数功并赏,封她为定王。这是大魏王朝第一位封单字王的公主,前无古例,之后她要如何走自己的人生,朝廷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