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倾将手收回去了。
他面容微绷,似乎能感觉到旁人碰到他的那种灼灼刺痛感。分明是徐清圆使坏,他却确实忍不住多想了。
晏倾:“拿旁人的病来开玩笑,是不是不太好?”
徐清圆柔声细语:“那拿旁人的弱点来取笑,是不是也不好呢?”
晏倾低头望她,半晌:“露珠妹妹……”
徐清圆眉目婉婉,贝齿咬一下唇,如数家珍地细细数来:“算下来,今天碰到我手的人,不下五人。方才郎中为我上药时,还捏我手指头。他的小学徒拿药给我时,也碰到了我手指。还有……”
晏倾咳嗽一声。
他侧过脸,忍笑而叹:“你饶了我吧。”
徐清圆目中浮起笑,轻轻哼了一声。见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她,衣袖都不敢与她擦上,她才有报仇的快感。
她眨着眼妙盈盈望他,晏倾回头睨她一眼。
徐清圆伸出纤纤玉手,在日光下晃了晃。街上行人被她美貌看得目眩,她只娇滴滴地问晏倾:“那你还要与我牵手吗?”
晏倾再咳一声。
他想了半晌,正要说话,徐清圆抢先:“请晏郎君诚实一些。”
晏倾默了下,笑一声,道:“不要了。希望妹妹离我远一些,今日最好不要碰到我。”
徐清圆笑盈盈,也不生气,屈膝向他一拜:“我尽力。”
医馆之事、晏倾身体之事,这对新婚夫妻便默契地掠过不提。
二人在街上走路,初时离得距离远一些,后来还是忍不住靠近了些。只是二人都已经不想和对方手碰手,这夫妻二人间的距离若远若近,就让外人看不透。
他们停在观音堂招收工匠的地方,这里人们熙熙攘攘。
坐在墙下乘凉的赖头和尚、端着碗乞讨的小乞儿、排队登记的匠工……这些人都是奔着观音堂要建的那以山为底的观音像,来帮佣干活,挣些钱财。
徐清圆和晏倾私下商量,他们不能只听李固的一面之词。若有可能,他们想见一见观音堂的堂主,多知道一些关于圣母观音的事。
甘州虽然人人都信观音堂,但却不是人人都了解圣母观音。也许这建造玉石像,正是他们接近观音堂的机会。
那招佣的年轻后生热的满头大汗,抬头时看到这对神仙眷侣一样的人物,就不耐烦地摇摇头:“二位也要来?不行。下一个!”
徐清圆和晏倾齐齐一怔。
他们怎么就被如此嫌弃?
徐清圆指着排队中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询问:“七岁小童都能帮上忙,为何我二人不行?”
后生头也不抬:“砖石掉下来,砸到二位,我们不还得赔钱?圣母观音虽然慈善,可是观音堂为了建造石像已经花了很多钱,实在没钱赔给两位了。”
徐清圆脸刷地一红,悄悄看晏倾一眼。
人家话里话外,分明是说他二人羸弱,干不了重活。可是……韦师兄明明说很容易混进去,怎么就她与晏倾这样难?
晏倾并没有因路人的嘲笑与指点而脸红,他只问:“观音堂没有我们能做的活计吗?”
徐清圆定定神,在旁补充:“我与我夫君识文断字,能写能画,简单的活计我们是做得的。”
她面薄红,为了能进入观音堂而厚脸皮恳求:“我与夫君丢了钱袋,回不了家乡,只能攒钱想法子。郎君你也看到我二人这样……求帮帮我们。”
甘州此地滞留了许多回不了家乡的人,外来的想回到大魏的南国遗民们在此地也不少,正等着朝廷的安排。他们被触及心思,便帮着晏倾二人说话——
“是呀,他小夫妻也不容易,他们也不至于连七岁孩童都比不上,不如帮一帮吧。”
“应该有其他活计吧?他们不是说自己认字吗?我们都不识字呢。”
晏倾在旁观察着徐清圆轻声细语地与人沟通,说的那年轻后生犹豫起来。很快,那后生点了头,愿意帮他们一把。
晏倾默想,观音堂在甘州的盛名果真有些缘由,若人人都如此,甘州被观音堂攻陷,并不是难事。
年轻后生介绍给二人的活计,是去画壁画。据他们说,玉石像最终的雕成,要以画为依托。他们请了甘州很多有名望的人来画画,如今还没有定下壁画用哪一幅。
领路的中年人从年轻后生那里接手这对小夫妻,边走边介绍,临了追问:“你们当真会写字,会画画?”
徐清圆谦卑道:“我随我父亲学过几年字,我爹说我写的还不错,给人抄书抄经不算丢脸。”
中年人道:“那就好。也不要求你们多有学问,把经书抄好就行了。画画没问题吧?”
徐清圆继续谦逊:“我不如我夫君。”
中年男人便看晏倾。
晏倾回答:“我曾给年幼的女孩儿画过童画,她应该还算喜欢。”
徐清圆目光闪烁,微微瞥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失望:“给小女孩儿画画和画壁画是不一样的……算了,我把你们推举过去,让大儒看看你们能不能用吧。”
但是甘州不比长安,有声望的大儒根本不会留在甘州,中年男人带他们去找的所谓大儒,在徐清圆看来,大约只是读过两本书,才学实在平庸。
这才子参加科举五年而不中,水平如何,徐清圆二人心中已知。这位怀才不遇的才子正苦着脸和其他几个读书人吵着画作,听人介绍后,他不耐烦地让两人试笔。
徐清圆写了两笔字,晏倾随意画了两笔。才子对徐清圆的字不以为然,对徐清圆的美貌倒是多看两眼,被晏倾挡住。
到晏倾时,晏倾才悬腕持笔,才子就惊叹:
“啊,这线画的……”
晏倾手腕一抖,笔下墨重,线画歪了一点,他不动声色地补救回来。
才子已经失望地看着画纸怔忡半晌,抬头时面对这对小夫妻,叹道:“算了,能拿得起笔就比普通人强……你们在我这里帮忙吧。一天四个时辰,给一贯钱,可以不?”
徐清圆柔声:“我们一日只能来一个时辰,钱可以少一些。”
才子无语,被这对奇葩小夫妻弄得心中鄙夷。但是能识文断字的人本就少,他也想早早完成这画,而旁边带他们来的管事都没说什么,才子便默认了。
徐清圆问:“大师,我们要画的是什么?”
才子和画工们来指点他们:“画《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辩经》。”
晏倾睫毛微微一颤。
而不待他们解释完,徐清圆拿着一卷卷他们还没有定稿的画纸翻看,已经明白他们在画什么。他们在画同一幅画:
维摩诘病重,佛陀派圣母观音去探病。圣母观音与维摩诘在病榻前辩难,谈经,论佛。病榻旁的维摩诘让圣母观音不得小觑,慈善化身的圣母观音也让维摩诘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画作中的两位人物才思碰撞,光华万丈。二人留在画中,滔滔不绝,思绪和佛性让凡人敬仰,让人想记录下这神圣的传说。
这些画工们画出的画作,圣母观音有形象,他们勾勒着相同的形象;但那位有疾的维摩诘,他们则讨论不一,各有想法,不能定下。
正因为不能定下维摩诘的形象,这壁画才迟迟不能完成。观音堂的人催促他们许多次,俨然有些不耐烦。
这正是继续招人画壁画的原因。
徐清圆抬起头,见才子和画工们仍在激烈地讨论着维摩诘应该是什么模样。她轻喃:“维摩诘,据我所知,是一位真实的菩萨。他博学多才,虔诚修行,善论佛法。佛祖派佛陀们前与论佛,无人敢应,无人敢去见维摩诘……”
才子一喜。
才子看徐清圆的目光亲切些,不再当她是不学无术的糊弄之辈:“娘子听过这个传说?”
徐清圆点头,她捧着画卷,向后退两步。她心有犹疑,直到挨到晏倾,她才觉得安全,才敢说出自己的疑问:“一位传说中真实存在过的菩萨,与圣母观音论佛法。在你们的记录中,圣母观音前去探病……圣母观音,难道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才子和画工们被问住。
这画中内容是观音堂要求他们画的,背后的故事,他们并未深究。
而一旁的管事目光幽深地看眼徐清圆,慢慢说:“在我们观音堂的记录中,圣母观音当然是真实存在过的。圣母观音是人间圣母成就佛身,与维摩诘一样,是当世佛门信徒,是我们的观音娘娘。”
徐清圆看晏倾。
晏倾面色透白,他在出神,似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徐清圆便自己问管事:“可是维摩诘早在千年万年前就成佛了!你们的记录,怎么可能是真的?圣母观音娘娘怎么可能见过真正的维摩诘?”
管事目光冰冷:“看来娘子对佛学研究很深,却不了解我们的圣母观音。”
一旁才子看气氛不妥,忙调和道:“大家都是圣母观音的信徒,不必大动肝火。徐娘子,你这就着相了。已经成佛的人难道就不会下凡吗?观音堂岂会说谎?圣母观音见过维摩诘是真实的,你只要和我们合作,好好画出来就好了嘛……”
他跟徐清圆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过分在意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