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斜入,伏案的青年长发半散,几绺汗湿的乌发贴着面颊,玉带束窄腰。他微抬头,坚毅,端正,过于苍白瘦削。
风若叫一声:“郎君!”
他连忙奔去,晏倾往旁边躲了下,避开他的碰触。
风若心中一酸,看到晏倾放下手中笔,问他:“有何赐教?”
风若:“昨夜义宁坊泼皮的事,京兆尹派人来追责。京兆尹对大理寺的办案效率不满意,扬言要派人来调查此案。听说,来的人……”
他有些忌惮:“是那位和你并肩‘长安双璧’的新科状元,韦浮韦五郎。那位郎君,还没入仕时,名声就很大了……很明显,京兆尹想借此插手大理寺的案子,削弱大理寺。”
晏倾微点头:“积善寺的案子涉及卫渺的死,涉及梁园凶杀案,必须在京兆府来人前,解决此案。”
风若:“可你病情好像加重了,我们没时间……”
晏倾盯着案头上的刀鞘,示意风若拿回去:“无妨,我心中有一不可思议的猜测,却越来越觉得这猜测可能是真的。我隐约猜出了凶手是谁,如今只需要些佐证,就能结案了。”
风若:“啊?”
——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能够结案了?
晏倾闭目,忍耐了片刻他人在自己身边的气息后,睁目后将自己案头写好的信笺递出:
“拿着我的手信,你立刻去户部,帮我调出积善寺所有女尼的户籍,过往经历。你再去各坊坊正那里,拿到十日以来所有车马进出城的记录。最后去找义宁坊的乞丐更夫,确认一下昨夜泼皮的讯息。”
风若:“那个乱葬岗的叶诗墓……”
晏倾:“暂时不用理会。你小心行事,明日太阳落山前,必须将我要的卷宗拿回来。”
风若严肃点头,却不肯走,而是看着说话间又出了汗、面色更加雪白的晏倾。
风若嘀咕:“不行,我走了后,得有人照看您。”
晏倾冷静:“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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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圆没有找到梁丘,据说老夫人发了病,梁丘去服侍老夫人了。
徐清圆回到自己住的屋舍,拉开门。
她身后的兰时探头:“怎么……”
徐清圆瞬间迈步进屋,“啪”地一下将房门关上。兰时被关在门口,鼻子差点被门撞歪。
屋内传来女郎幽静和气的声音:“兰时,我口渴,你帮我端杯热茶吧。”
屋内的徐清圆靠着木门,呆呆地看着风若,以及僵硬地靠着墙、闭着眼睛不肯接受现实、面有绯色的晏倾。
风若还没有把徐清圆的针全部找回来还给她呢,但他厚着脸皮,露齿笑:“能托养吗?”
第13章 锁梁园13
风若执行任务离去后,徐清圆和屋中端坐的晏倾面面相对。
她看出晏倾有些疲惫,心中纠结时,晏倾睁开眼,扶着墙站起来。
徐清圆上前想扶他,想起他的怪癖又停下来。晏倾对她微颔首,眼神抱歉:“我只是还没来得及服药,病情看似有些重罢了,实则风若担心多余,我没有事。娘子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徐清圆怔怔看他。
他似乎怕自己紧绷的模样吓到她,微微绕过她向屋外走,语气也温温和和:“娘子忙自己的事吧,风若性子急躁,毛手毛脚,让娘子误会了。”
一只手从后拽住他衣袖,非常坚定地拖住了。
晏倾身子半僵,没有回头。女郎的青闺熏着檀香,暖融融的。正如那只拉扯他衣袖的手一样。
他沉默着没有动,盯着屏风上映照的女子纤细窈窕的身形。
徐清圆声音柔婉:“风郎君的意思我听明白了。积善寺昨夜出了泼皮伤人案,还有京兆府派人来不停问话。虽然郎君已经将事情交代妥善,但是郎君是这里最大的官,他们还会不停找郎君,烦郎君。
“可是郎君需要休息。既然那些事没有必要到郎君非要出面的地步,郎君不如顺着风郎君的意思,在我这里躲躲懒。”
她赧颜:“任谁也不会想到,郎君在我这里。郎君休息好了,明日才有精力应对他们。”
晏倾道:“娘子说笑了,这有损你的闺誉。”
徐清圆摇摇头,带着些怅然说道:“不会。我和云州山下的闺秀们接受的闺训不同,我不认为好心帮助他人,与郎君同处一室便有损闺誉。所谓的‘闺誉’,本就可笑。不瞒郎君,我小时候,也是野小子呢。”
她刻意这么说,来让晏倾留下。她见晏倾不回头不吭气,心中担心他身体,便绞尽脑汁找更多的理由。
晏倾回头看她一眼,说:“我坐于屏风旁的案头写字就好。娘子不必管我。”
徐清圆露出笑:“我陪郎君一同写字。自离开云州,我也很久没练字了。若是……那谁知道,又得摇头叹气说我没长进了。”
她说的“那谁”,可能是她阿爹。
晏倾对她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他沈腰潘鬓,眉眼秀逸而性情温和,气质却并不干净明亮。他像是日与夜交替的暮色黄昏,混沌朦胧,吸引受不住诱惑的人。
徐清圆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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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时总共只给徐清圆送了杯茶,就被女郎关在外面。女郎说自己要独处想事,让兰时去与其他侍女睡。
晚膳后,徐清圆便坐在案头晏倾的对面,提腕练字。
她从未和年轻男子这样独处过,心跳不宁,几次走神,笔下的字迹微微颤抖。她偷看晏倾,又悄悄地挪回目光。
晏倾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
他忽然徐徐开口:“当日卫渺被杀,你有看清斗篷人的脸和身形吗?如果凶手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能认出来吗?”
徐清圆回神,想了想摇头:“我当时太害怕,怕那个人认出我,就躲得很快。”
晏倾话题慢悠悠地一转:“娘子有应对危机的急智,这很好……娘子这般敏锐,你阿爹走的那日,你没有察觉吗?”
徐清圆怔一下,抬头。
两人之间隔着烛台,烛火照着晏倾漆黑的眼睛。光暗有别,分明他目光温润,但她渐渐绷直腰背,用十二万分的精力应对他。
徐清圆字字斟酌:“我与我阿爹,经常吵嘴。有时候气急了,我便不理他。所以阿爹离开的时候,我真的不知情。当晚屋中烧的炭灭了,我被冻醒,才发现阿爹走了。”
晏倾:“哦。那么长安梁家与云州相隔千里,为何你阿爹一失踪,梁家就派人接你进长安?他早就打算走了,把你托付给梁家?”
徐清圆手指扣紧纸张:“晏郎君,若是我阿爹早就有那打算,便不应该把我托付给梁家。梁园出了凶杀案,可见梁家多少有些问题。我阿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怎会把我托付到危险地方?”
晏倾:“那么为什么是长安呢?你来长安的目的是什么?这似乎有违你阿爹想隐居一生的打算。”
徐清圆目光迷离一瞬,又重新坚定平和:“晏郎君,你在审问我吗?我说过我什么也不清楚,大理寺若是怀疑我,将我关起来便是。”
晏倾看她竖起的壁垒坚硬,面对他的态度越来越生硬,语气也急促防备起来。
他垂下眼,知道徐清圆对他生起了提防,也不再相信他了。
他成功了。
这本就是他的目的。她防备男子,才能保护好自己。
晏倾温声:“娘子去歇息吧。”
徐清圆气闷地走了两步,蓦地反应过来,回头看他映在屏风上的身影。
夜过三鼓,他持笔伏案,并没有休息的打算。他轻松用几句话气走她,之后,他便仍独处黑暗,不让自己的病症吓到别人。
晏倾低着头忍受痛苦时,微凉的帕子擦掉他额上的汗。他迟钝了很久才抬头,看到徐清圆又回来,跪坐于案头对面。
她抬头嫣然:“我说过陪郎君一起写字的。”
晏倾喉头动了动,低下眼睛,不再说话了。
他保持着僵直姿势坐了很久,长久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扰,让他精神慢慢放松。不知过了多久,晏倾发现对面女郎趴伏在案头,闭目睡着了。
他静坐片刻。
晏倾眼神空茫,声音平静:“徐娘子。”
女郎呼吸浅浅,眉间微蹙。可她趴着睡于案头,几多不适,眉头便越蹙越深。
晏倾缓缓站起来,他站在她身前,几次想碰她,却下不定决心。但是她这般睡着一宿,明日必定全身酸痛。
晏倾挣扎很久后,走入女郎闺房的内舍。一会儿,他抱着一件斗篷出来,弯腰搭在徐清圆身上。
他又在原地挣扎很久,终于弯身,隔着斗篷,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她一点儿肌肤,将徐清圆横抱入怀中。
他将她抱入怀中时,她不适地转过肩,面容朝向他,清香扑鼻而来。
晏倾打个跌,屏住呼吸,被绚丽之色冲击得头晕。他僵了很久,看她没有醒来,才抱起她缓缓走入内舍,将她放于床榻上,盖好被褥。
他要离开时,她脸颊无意识地在他手掌上蹭了蹭,奶酥般。
晏倾倏一下收手,趔趄后退。他时快时慢的心跳,像是病症发作,也像是别的原因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