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覆盖着落雪,热烈又荒凉。
细雪飘摇,不一会儿,碎雪就落满了少年的西装和栗色的头发。
辛保镖走来,为他披上一件黑色的大衣。
大衣直垂到脚踝,将他整个人包在了里面,温暖,却空荡荡。
金佑臣凝望着眼前寂静的落雪:“妈妈还在的时候说过,要是能在下雪的天气站在同一片天空下,那么当雪落满了头发,即使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也可以幻想着,携手白头走完这一生。”
“辛。”少年轻声问道,“你说,她过得好吗?”
“我已经到可以娶她的年纪了,可是她,还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存在着吗?”
那年在酆山,他喝下遗魂咒水后走进直升机。
直升机升空远离地面后,他抠着喉咙将那没有消化的水全都吐了出来。
已经尽力一滴不漏地吐掉了。
可用她鲜血画出的符箓力量强劲,他仍忘记了一些事。
譬如她的名字。
譬如,她的长相。
再譬如,他亲手戴在她手腕上的那只电话手表的模样。
只是无论如何,金佑臣都清晰地记得。
——曾经有一个很重要的少女,在他生命里热烈地存在过。
那份恨不得宣告世界的喜欢弥漫了整个过往的青春年月。
见过她,就很难再爱上别人。
少年站在雪中,努力回忆着那张怎么都记不起的模糊脸庞,如此笃定道。
“会的。”
纷纷细雪之中,辛保镖轻声说道。
……
桃桃回到瞿山已经是春天了。
清风观积攒了一年没扫的落叶,她用了三天才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后院的莲花缸里换了新水,元宝摆着尾巴在缸里快活地游着。
桃桃给富贵在树上做了窝。
它吃胖了很多,平时懒得动弹。
就连桃桃出远门回来都只是象征性地啾了一声表示欢迎。
外面热闹惯了,刚一回清风观,觉得处处都是静的。
山林没有一点声音。
每当桃桃白天睡着后于傍晚醒来,望着昏黄的暮色,总有种被人间遗弃的孤独感。
她无法抑制地想起小时候。
那时的清风观虽说也很安静,但还有李三九和关风与偶尔陪她说话。
她也无法抑制地想起南宫尘。
在她灵魂崩溃、他独坐高塔的那些年,想念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是否也是这样没有尽头的孤独。
她常常翻起从前的相片。
一张,是在闽城,她和元天空站在海边,比出一个傻傻的姿势。
那时,南宫尘也在,只是他鬼魂的身体无法呈像,所以画面上没有他的身影。
一张,是在对战九婴之后的深海邮轮上。
她、南宫尘、关风与、元天空,金佑臣,还有富贵。
那晚,金佑臣冷着个小脸插在她和南宫尘之间,一脸不开心。
一张,是在狍子山上,解决了山灵的阴暗面后,五人泡在温泉里聊天,元天空举起了相机。
照片上,南宫尘半身氤氲在温泉的热雾里,绝美的面容,散漫的笑意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一张,是在蛮荒狱一战结束后。
一行人狼狈地站在申城脏乱的街头,不知谁偷按下的快门,传到了大家的微信群里。
一张,是在游乐场的摩天轮上。
金佑臣趴在透明的玻璃前看窗外的焰火,那天,李三九也在。
看到那些照片,很难不想起从前的热闹。
所以桃桃不敢多看,在看过几次之后,就将它们通通都收在了箱子里。
为了避免一人待着疯掉。
桃桃每天都会抽很长的时间坐在后院李三九的坟前,浇上一两杯烧酒和那孤坟聊天。
“我的懒惰都是遗传了你。”
桃桃洒了一杯酒,把自己身上的缺点全部推卸在李三九身上,“小时候,我想吃山下的零食,你总是拿各种理由推脱不给我买,你这个懒惰的死老头。”
“不仅懒,你脾气还坏。”
“小时候说好教我写字,可没写几笔就不耐烦了,教我读书也是。”
“所以我没有文化,字像狗爬都应该怪你。”
“还有,你做饭真的很难吃,米是生的,菜是齁的,炒鸡蛋里有壳,肉里还有血沫,真怀疑我是怎么长到了七岁。还好后来有阿与做饭,不然我应该很难平安健康地长大吧?”
“哦对了,你还不爱干净,你的臭鞋子,十双里有九双都是我给你洗的。”
少女靠在李三九的墓碑上:“一声不吭丢下我走了,一点都不像个好师父。”
她说完这句,沉默了很久。
“尽管你有那么多缺点,可我还是想要……”她声音带着些哽咽。
“算了。”她轻声说,“下辈子一定要比这辈子快乐,生个比我乖一万倍的女儿吧。”
后院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
桃桃最近经常遇到怪事。
不是半夜睡着后门被推开,风吹进来,就是东西在她没有碰过的情况下挪动了位置。
再或者,她睡前贪凉没有盖被子,早上醒来时,被子却自己跑到了她的身上。
一开始她没在意,但随着这些事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她不得不在意了。
她跑去后院看了眼,发现早上还放在廊下的扫把不知怎么跑到墙边去了。
她吓得一激灵,连忙跑回李三九的坟边。
“师父,是您来看我了吗?”
坟墓安静,她靠着墓碑坐下:“要来看给我托梦就行,别做这么吓人的事情。我现在没有灵脉了,极有可能是打不过鬼的,要不是你干的,你千万得保护我。”
清风观供奉着三清道祖。
一般鬼怪是没办法进入道观,但凡能进入的都不是善茬。
要是个凶猛的恶鬼。
桃桃心想,那她孤苦无依,多半得完蛋了。
桃桃给坟墓咚咚磕了三个头,忽然又听见背后的风铃响了。
她回头,这次不是什么奇怪的无法解释的事情。
一直窝在树上的富贵不知从哪衔来一根开满繁花的桃枝。
它想飞进屋里,嘴里的桃枝却无意间撞响了桃桃挂在窗上的风铃。
于一片寂静中,风铃沉溺在温柔的风声里,叮铃铃响动。
桃桃走到窗边,抬手触摸那串风铃。
山林仍然悄寂,清风观里也仍然只有她一个人。
她轻声呼唤:“南宫?”
那年迷津渡,在她即将斩碎炼狱之门时,天道许诺,会将他的意识还给她。
等他们终了一生,再把神明的力量与意识归还,而后像这世界上最最平凡的人类一样去往轮回。
只是他的灵魂在与天道对峙时被重创了。
想要恢复,需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她不知道,天道也无法给出一个具体的期限。
“什么嘛。”桃桃发了会儿呆,喃喃道,“以为回来我就会随便原谅你吗?”
她揪下窗上的风铃,随手丢在脚下:“你考虑了一切,算计了所有,却从没有考虑过我。”
“人间会因此得救,十方炼狱的灵魂也会因此而解脱。”
“——那我呢?要是天道没有妥协,要是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真要我带着遗憾和难过记你一辈子吗?”
她抱膝坐在窗下:“自私又自大的家伙。”
她发了会儿呆,忽然不想在这安静的、随时会想起他的地方待下去了。
她捡起风铃放回窗台,转身回屋收拾东西。
她背上包,背上剑,把元宝放进富贵脖子上的空间石里,把富贵塞进包里。
一人,一剑,一鱼,一鸟,还有一个包。
她就这样下山了。
富贵从包里探出个脑袋眯着眼看她,似乎颇有深意。
桃桃随手把它脑袋按回包里:“你个叛徒。”
她下了山,肚子饿了。
正好隔壁酒店在办孩子的百日宴,桃桃没有丝毫的犹豫,厚着脸皮走进去。
所有宾客都在忙着看婴儿。
谁都没有注意,角落里一个女孩正在扒着碗大口地蹭饭。
襁褓里的小男孩一直安静地睡着。
就在桃桃放下碗时,他忽然睁开了眼,伸着小手朝桃桃咿咿呀呀叫着。
孩子的母亲沿那方向望去,问身旁的人:“那女孩是谁?”
“可能是哪个亲戚带来的孩子。”
“亲戚的孩子怎么像没吃过饭一样?还只吃白饭,不噎得慌吗?”
孩子的母亲凝视着桃桃:“……不,我怎么觉得,她好眼熟。”
婴儿还在咿呀咿呀叫着,孩子母亲抱他走到桃桃身边。
此时,桃桃吃饱了正准备开溜,转头一眼瞥见襁褓中的孩子。
明明是个婴儿,手脚小小的,软软的,眼神却沉如静潭,望向她时带着熟悉的笑意。
孩子的母亲问:“当年小俊的葬礼,你是不是也来过?”
桃桃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看着那小婴儿笑:“您家孩子,看上去就很合适做和尚啊。”
孩子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你说谁是和尚?”
还不等桃桃仔细看一眼小孩,她就被孩子的妈妈、外婆、小姨等一群妇女扫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