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散去,寂静之主离开了这片天空。
关风与回到院中,浑身是伤。
他静静站在染血的台阶下,过往的种种在他眼前一一而过。
许久后,他沉默着,朝台阶之上的人,跪了下来。
……
圆月当空。
崔玄一打开手机。
深山没有网络,时间定格在深夜,手机显示,明晚是望月。
他抱着昏迷的少女,继续在深山丛林中穿行。
自炼狱之门破碎那天起,炼狱的第二道结界可以支撑六百天。
根据特调局的计算,明夜就是六百天的最后一晚。
山林悄寂,崔玄一停下来辨认方向。
他的目的地是酆山西边的迷津渡,炼狱之门的脚下。
当初埋杀应桃桃的法阵和棺材仍在,她是藏灵身,体质特殊。
只要以特殊的法阵镇压,就能令她在十方炼狱之底的阿修罗海中永世不得超生。
每当老师提到这里,脸上总是露出一种阴狠又享受的笑意。
他问过,为什么那样恨应桃桃?
那一刻,女人的脸上神采可以用疯狂来形容,阴晦里又隐隐带着一抹杂糅的希冀与明亮。
她告诉他:“因为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又是怎么抢走的,她没有细说,他也没有问。
只是当四周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会想,明明他已手刃了心魔,为什么老师还会露出那样的疯狂、失控的神色?
崔玄一停在密林中央,他走累了。
或者说,当他看到眼前出现一棵正开着花的野樱树时,忽然觉得自己累了。
很疲惫。
一步都走不下去了。
于是他找了一棵高树,将桃桃放在树杈间,背抵树干闭上了眼。
月光穿透树杈照在他的脸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崔玄一掏出一枚发卡。
发卡中间的樱花碎掉一瓣,花瓣上的碎钻在月光下散发着水晶般的光亮。
“还记得怎么拿筷子吗?路老师教你。”
“陌生人敲门不要开,检查天然气也不要信,家里用的是电锅,那是骗子。”
“如果饿了就泡面吃,知道怎么泡吗?把水烧开,水倒面上,不会就下楼找李经理帮忙。”
“不要再回墙边了,那里有很多很多细菌,还有,别总抱着那把刀,当心割伤自己。”
那些光影成为了纠缠他的梦魇。
无论睁眼还是闭眼,只要他停下来,就会不断在脑海里萦绕。
那少女的脸,他想要忘掉。
但凭他如何努力,都抹不去她曾存在过的痕迹。
她喜欢穿裙子,喜欢笑,喜欢叫他小咪。
喜欢在傍晚骑单车穿过落日的街市。
喜欢在弄堂外的街口排队买他爱吃的老面包。
喜欢存下兼职的钱买猫粮和罐头在楼下行善积德,可明明她也过得很拮据。
真傻。
崔玄一触摸自己的齿尖。
想吃面包了。
弄堂口的老面包又软又甜,咬下去就像云朵,牙齿无法着力。
那不是他的喜好,可在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却吃得很香甜。
她存在的痕迹,不光在眼前,在脑海,似乎还残余了一些在他的身上。
换作从前,一个天真的女孩站在他的面前,他只会觉得聒噪。
如果她纠缠不休,那么他会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用骨鞭将她利落地解决掉也说不一定。
现在或许依然。
但路结樱。
牙齿冰冷。
他觉得呼吸困难。
像是心里有一块地方被塞满后又被拿走了。
那撑开的心脏获得了短暂的、一刹的满足,却又回归到比从前更加空洞的痛苦中去。
他不止一次想过。
想那从狭窄的弄堂里穿过的斜阳,想楼下围着他觅食的白白和警长,想天黑时那间小屋里的橘色灯光。
记忆里都是些他不敢细想、不敢清晰、影影绰绰的东西。
——头痛得厉害。
每当少女的脸浮现在眼前。
每当她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每当看着手里那只破碎的樱花发卡,头就更痛了。
崔玄一想把发卡丢掉。
他将手伸出树外,这动作这些天做了无数遍,没有一次成功。
发卡破碎处的尖棱嵌入他的手掌,血滴滴答答落下。
崔玄一回头看向桃桃。
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她抹去了他的记忆让他流落在申城的街头,他不会碰到路结樱。
如果不碰到路结樱,她还可以无忧无虑、天真、轻快地活着。
而不是被他沾上,陷入那无法挣脱的、死寂的命运里。
他无法将少女的惨死怪罪于老师,那么该死的人,就只能是她。
想到这,眼底泛起暗色。
他端详着桃桃沉睡的容颜,一把匕首出现在手里。
这张和老师一样的脸叫他难以下手。
他用一张洁白的手帕,轻轻盖住了她的脸,手中的匕首猛然插下。
在距离她心口还有不到半厘米的地方,他被迫停下。
桃桃握住了他的手。
她抬起另一手,掀开脸上的手帕,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眸。
“崔玄一。”
因为昏迷太久,她清醒后的眼眸带着一丝慵懒的光亮,“真是死性不改啊。”
第280章
“那就努力让自己不要有危险啊!”
在蛮荒狱时, 应桃桃就已经是六株灵师了。
她拥有帝钟和神圣净化之力这两样暗灵师的克星,自己不是她对手。
但他知道,她手腕上带着的红色手环名叫阻神环, 可以扼制灵师的力量,除非六株以上,否则没有挣脱的可能。
关风与将阻神环戴在了应桃桃的手上, 这件事不是秘密。
因此, 此刻的她对他而言不是威胁。
崔玄一没有躲避, 他抽回手。
一瞬间萌生的杀意消失了,他只是静静凝视着她。
桃桃直起身来环顾四周,在确认这是哪里。
晚风融漾了深山的冷意,她看了眼月亮, 突然回到现世, 她还没有适应。
“你要带我去哪?”她问。
也许是看她快死了, 也许是知道现在的她没有还手之力, 崔玄一竟然耐心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迷津渡。”
迷津渡。
耳熟又遥远的名字。
“是为了杀你。”崔玄一手中骨鞭甩下,随手将游荡在黑暗丛林间的夜蛾一斩为二。
飞蛾的残尸落在树下的枯叶里。
他冷眼看着:“那是离十方炼狱最近的地方, 只有你死在迷津渡的阵法里, 才能让老师顺意。”
桃桃头脑清醒了些,她挑眉:“你口中的老师, 该不会是崔故伶吧?”
在申城时, 弥烟罗抹去了崔玄一的记忆。
它说过, 他会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
此刻, 崔玄一恢复了记忆, 望向她的眼神里有十足的冷意。
从前的崔玄一喜欢笑, 但那笑容很邪。
像一只被灌输了杀人命令只会执行的漂亮人偶, 那种残忍的气质出现在一张漂亮无害的脸上叫人觉得格外惊悚。
再见他时, 那邪恣弱化了许多。
他不说话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手上不曾染过鲜血。
“你的记忆也是她恢复的?”
当初桃桃答应弥烟罗会放过他,但前提是,他往后余生能当一个普通人。
如果他做回暗灵师,她依旧会动手。
他被崔故伶唤醒了记忆,怎么可能不再杀人?
桃桃笑着说:“现在,我可以杀你了。”
崔玄一盯着她手上的阻神环:“是吗?”
桃桃抬起戴着红色手环的左手腕。
她指尖轻轻一扣,那阻神环就咔嚓一声裂开了。
“你是说这个吗?”少女背后浮起了七株灵脉,“抱歉,睡了一觉,一不小心就七株了。”
崔玄一:“……”
危险的杀气瞬间裹缠了他,他转身跳下树梢。
可来不及了。
在落地那一刻,神圣净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住他。
取月印,主御。
桃桃却用它设了一座崔玄一无法逾越的囚笼,将他困在了里面。
四株与七株,实力天差地别,他无法挣脱,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回过头,看着从树上一跃而下的少女。
“我改变主意了。”桃桃走到他面前,“先不杀你,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不想听。”少年冷漠道。
桃桃心想真是太好了。
三百年前,弥烟罗进入她的梦境,不管她要不要听,非要给她将故事。
三百年后,她竟然能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回来。
“从前有一只魔,它在受伤时遇见一个少女,少女是藏灵身,魔需要藏灵身的灵力恢复自己受伤的本源,而藏灵身需要魔赋予她力量,为她扫除仇敌,为她实现野心,于是,它们选择了共生。”
桃桃自顾自讲着。
“魔与藏灵身云泥之别,但凡见过,都不会认为它们是同一个人。”
“一个卑劣、傲慢、狠辣,另外一个……”桃桃回想起弥烟罗,“并不很像一只魔,如果不是在那种情况下遇见,或许能和它做朋友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