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瑾并不认为自己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以他的身手和经验,他这完全是狼入羊群,在他看来, 他这是在履行入职警局时的宣言,深入调查出黑斑症这一病症给普通民众带来的负面影响,追踪出黑斑病真正的蔓延程度。病房沦陷的药剂师母女予以了他强烈的震撼,有些时候他觉得他跟着强势的明珠一起合作久了, 用来是以高高在上的数据, 和冷冰冰的几件案情以点及面。
至于案件背后的争相是什么?人们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阿瑾认为这才是调查的方向。
上校军方在刻意包庇。
明珠在臆测民众愚昧迷信。
这是他唯一知道真相的最快途径。
他也是底层穷苦出生的孩子,父母日夜辛苦劳作, 举一家之力将他供养出来, 也只有平民家的孩子,才会从基层一线的民警做起...
他的世界观也有些摇摇欲找了。
雷叔真的很忙,不仅要照顾孩子, 教育安排,还要去地下室的厨房门外取餐取物资,别墅里是有专人内应的做一些基础工作。
这些半大孩子都在上学,在学校不爱读书, 出了学校又想念, 雷叔承诺只要有一艘大船他就能载送他们抵达大陆,那里会有好的学校、一切的希望。
从谈话中阿瑾知道了雷叔的身份:祖传的海上水手家族,路都还没走稳就已经跟着爸妈海上漂了,大雾降临后抵达大陆的正常船只少了很多,但他也一直在从事海上运输工作。
按他吹嘘的话来说就是:整个鲛人岛翻个面, 都找不出比他更有经验的船长。
他闭着眼都能开船把孩子们带到大陆上得以生还。
雷叔说这番话的时候正穿着围裙, 用抹布擦试着孩子们旋完午饭后的餐桌...
阿瑾竖大拇指:好一个外刚内柔的男妈妈。
吃完午饭后孩子们上床午休, 雷叔像安上发条的陀螺一刻转不停, 他擦试着最里侧供桌上的牌位,告诉阿瑾,牌位上的人都是孩子们的亲人。有好几个孩子的父母,发现被感染后,第一时间隔离开孩子,独自面对死亡。最开始的社会性互助小组,就是由几个行动力强的父母组建起来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们可以放弃生命等待上级救援,但孩子不可以涉及一丁点可能性的危害。
他们的父母自我隔离后,就将健康的孩子送往互助小组的安全点。
这栋古堡的侍奉了三代的老管家,也将他孙子送进来,并提供了这一号称古堡最隐蔽的安全点。
“可我听说,被感染的军方三天前登岛,但从你们计划听来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们又不傻,当然知道黑斑病由来已久,源于陆地上,好些个几个月前就有偷渡犯情况不正常,但过分自信的官方为了廉价劳动力,是来者不拒,反正感染者不到最最一步,看起来与常人没有任何两样。”
“难道这也是军队被感染的原因?”
“或许吧,其实军队那些出来巡航守卫的,大多也都是半大的年轻人……谁想主动的等死呢?被关押在岛上便宜旅馆中的叛军,有些求生欲强的,主动剜掉芯片到处跑求诊问药的,虽然只有几个……但就几个,就能感染很多了!”
阿瑾沉默:“所以...你们恐慌了。”
“都是为了孩子的未来。”
擦拭完牌位的船长一身疲惫,眼眸里闪烁着欣慰而感伤的光。
阿瑾吞了口唾沫,问出一个酝酿已久的问题:“你既然是船长,那您的船呢?”
怎么沦落到绑架一个中央遣派来的警察解决船只问题。
船长:“你也知道,鲛人岛发展起来以后,沉船几率有十分之三,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从事的是海上救援工作,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驾驶的货船也从事运载偷渡人员,一方面这样补贴了家用,一方面也减少了伤亡……其实,鲛人岛本来就一直需要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
阿瑾说:“鲛人岛发展迅速也是剥削了一部分人换来的。”
船长:“十几年前无人问津的三不管地带,贩毒重罪赌博的时候,怎么没人羡慕呢。现在被发展为几个国家的海上交易港和赌博重地,只能说是否极泰来,世事有两面,黑斑病的传播上层不可能不知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为了经济发展,刻意掩盖了一部分的真相,才会导致现在这样大规模传播的结果。”
阿瑾沉默许久:“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兴亡苦的都是底层,十分之三几率的海难啊,有钱有权的都躲到海底城市去了,偷渡的被抓壮丁的不也都是底层人吗?高度文明带来了个人隐私暴露,中低层成为社会运转的润滑油。“
“你带着这一群孩子一离去,可知未来将面临什么吗?”
船长经年被海风吹皱的粗糙黑皮上,涌现出格格不入的哀戚之色:“我们只要活着。”
阿瑾叹气:“那为什么不早点想搬离呢?非得等到现在禁海的时候。”
船长:“因为鲛人岛敞门迎接所有人,只要能登岛就保证了最低的生活保障和医疗设置,八小时工作制,工资也足额发放,只要积攒够多的钱财和资质,就可以去劳务局申请调换工作,岛上做得每一条都经得起法律推敲!”
如果不是因为黑斑病爆发,谁愿意离开生育养育的土地奔赴未知?
阿瑾一下午都陷入沉默。
他完全可以撤了金属板让芯片信号更早被定位。
但是他没有。
他感觉那块金属板不仅压在了他身上,同时也压在了他心脏上。
他沉沉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直至晚上。
忙碌了一整日归家的孩子父母们集合,发来统一的网络视频。
孩子们挨挨挤挤凑到狭窄的虚拟视频投影面前,一张张小脸情绪复杂的又哭又闹,还有不少紧绷着情绪反复告诉父母等去了大陆,情况明朗,就让父母们也一起跟来。
他们每一个人被喊到名字,就上前去跟父母说话,阿瑾仔细听着,无非是家长里短,穿衣、吃饭、写作业,别忘记看书,终生学习……
阿瑾想起他离家去读警校前,母亲也是这样殷殷教诲,当时还嫌她啰嗦,嫌她烦,现如今她已经去世了两年了,就在一片被感染的毒雾中……
阿瑾鼻头有些发酸。
这时候他听见了他的名字,阿瑾一抬头,就看见齐刷刷几十双眼睛,目光炯炯,充满希翼。
阿瑾奇怪了一下。
他谁也不认识,喊他做什么?
孩子们自发的分出一条道。
雷叔向他伸出手:“来吧,家长们想见见你。”
一个孩子很会来事儿的搬来凳子,阿瑾刚坐下,视频里的人齐刷刷跪成一排。
阿瑾大惊失色,撑起手臂想起身,领头的中年男人已喊出声:“对不起……!”
雷叔柔和的拍拍他肩膀,眼神示意他平静下来。
既然决定了要深入了解犯罪组织者的动机,阿瑾强行按捺住情绪,屏息凝神的去听。
“请求您和您的同事,动用权限安排一艘船,将我们的孩子送出去。”
“祸不及家人,只求留一线生机。”
阿瑾心情复杂:“你们就一定确定去往大陆就安全了吗?”
“有希望,总比没有一丝希望强。政府可以研究出血清,我们还可以等一等。”
阿瑾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失眠了整整一个晚上。
清晨天不亮,雷叔就早早起床,去外面拿送来的物资,狭窄的橱柜木板露出一线缝隙,清透晦暗的日光洒进来一线。
刺穿了这一室的黑暗。
阿瑾思绪翻滚,只觉得心脏被大团浓稠得化不开的浓雾笼罩住,一晚上,都在浑浑噩噩中浮沉浮载,中有细微的光点,亮如星辰,细瞧去,全是孩子们充满了希望而明亮的眼睛。
只需要一艘船……就可以了,是吗?
他浴血奋战一线多年积攒的积分,有不少了,本来打算用来买房娶妻过日子的……正价租一租,或许是可以的?不够还可以贷款。
他们需要的是他身为一线公安厅安保科的办事员身份。
也不是不可以……先斩后奏。
他不认为这行动有违背他的入警宣言。
想法渐渐拨云见日,皱褶的思路一点点被熨烫平整,他心潮澎湃难静。
正在这时,突然爆发出一声枪响!
阿瑾猛地睁开眼睛。
孩子们也被惊醒了,半大的孩子们自发的围聚到他床旁边上,瑟瑟发抖。
他一面安慰着孩子们,一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所有人……
等啊等啊等啊。
雷叔没有回来。
阿瑾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这,就是被岛上其它武装力量发现的结果吗?
此时此刻,孩子们只剩下他一个人可依仗了。
他应该抛弃孩子们,去回归公序良俗,成为一个随波逐流的“正常社会”成员吗?
阿瑾的手被孩子们攥紧。
他心中的主意渐渐笃定……
只希望。
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不要比问题本身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