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眼前的男人说话的声音依然温和平静，身体透露出的，是长时间淬炼之后才能形成的平和。
“他抚养我到十二岁，十几年的时间，我就只有他。除了为我规定了一条残酷黑暗的道路，他没有虐待过我，对我谈不上亲情，却也谈不上坏。他有生我的恩，也有养我的情，但我却杀了他，艾丽，你说这算不算罪孽？”
我的路，就一定是这样的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无法熄灭的火种，开始在内心的深处四处灼烧。但是那时候，K已经十一岁了，已经不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小孩子。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如果暴露出来，对自己来说肯定会是危险的，甚至会带来杀身之祸。
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每一天只是沉默地练习，沉默地读书。父亲对于这种沉默非常满意，沉默是一个优秀的杀手必备的品格。他们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连多余的语言，也不应该有。
暗杀训练已经上升到了使用活体练习的阶段，K每天要试着用最快的速度、最利落的手法捕获并杀死各种体型的动物。这些动物中有一些是非常柔弱可爱的，比如猫和兔子。
杀死这些生命的时候，K的心里都觉得十分难过。但是他的难过从来不曾表现出来，因为这是他无法违逆的东西。如果自己不去做，它们也一样不能活。只会比现在死得更惨，而且，还要连自己都搭进去。
所能做的，只有在出手的时候做到绝对的利落。让它们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这些练习的成果，终于要在活生生的人类身上进行验收了。
那是K十二岁的时候。
知道了第二天要去执行暗杀行动的那个晚上，K一夜都没有睡着。并不是惊慌，长久以来的扭曲生活。他几乎已经不知道什么叫作惊慌了。他只是一直在想事情，用这些年已经悄然成型的自己的思维体系。
他花了很长时间来想象那三个暗杀目标。他的手里有他们的照片和资料，可以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出他们的样子。他想象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家人，他们每天做什么，吃什么，喜欢什么，有什么样的小小癖好。当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自己似乎与他们熟识已久。
对于一名杀手来说，目标只是作为目标存在。而不分善恶、男女、长幼。但是K的想象力太过剩了，目标对他来说，是活生生的人，太过鲜活，以至于要消灭他们的话，会引发停也停不下来的想象。
会有人为他们哭泣吗？会有孩子从此陷入黑暗吗，就像自己一样？
从此以后，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按照计划，两个是父亲的目标，一个是K的。有时候。决定就是在那一瞬间作出来的，之前从来都没想过，但是事后想一想，那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成形的决定了。
一切发生在不假思索的瞬间。父亲举枪利落地放倒了两个目标，把他们刹那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而K举起枪来瞄准，一枪爆了父亲的头。
子弹从眉心射入，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弹孔，渗出一滴血。K的动作干脆。精准，毫无瑕疵。由于太过出人意料，甚至连父亲这样身经百战的杀手，在那一刻都未能产生一点反应。
当然，也不会有丝毫的痛苦。
K望着父亲平静、但已失去生气的面孔，心中有如翻江倒海。这是需要永远铭刻在生命里的一天，在这一天，他还是杀了第一个人，只不过，这个人不是选定的目标，而是养育了自己十二年的父亲。
他用一颗子弹的轨迹，截断了自己的命运，从此走上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后来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女孩听得心情紧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苏谨修十指纤长，女孩的两只小手都抓不过他一只手来。他看了觉得心下怜爱，便把掌心翻转过来，由着女孩把两只手贴在他的手掌上。
“后来警察就来了，再后来，我就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无论那一刻的心情多么复杂，K所有的行动还是丝毫不乱。留了一个活口，所以警察马上就会来。他迅速地处理掉了自己用的枪支上的指纹，把枪拆成零件，塞进工具包里，又把包扔在了父亲的身边。
之后，他就一个人坐在隔壁的房间里等待着。
警察来了，看到了尸体，当然也找到了他。他承认了与杀手之间的父子关系，因为不承认也没有用，DNA可以证明一切。但是对于其他的事情，他一概摇头表示不知。
杀手的死因成为一个谜，但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很难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再说那种杀人的动机，放在一个孩子身上，那是几乎无法理解的事情。以后的些许年间，也确实有一些敏锐的警探重新回味这个案件的时候怀疑过他，但是，十二岁的孩子，即使真的杀了人，也根本没有刑事责任能力，所以这件事情就再也没有人深究了。
之后，就是漫长的一个人的战斗。
因为这时候他才知道，父亲真的很有名，让人头痛到国际上去。父亲在许多国家的黑名单里，都是不惜一切代价缉捕的对象，而他手上的血债，一份厚厚的材料记载下来可谓触目惊心。
这还只是被查出来，有资料记载的。至于那些杀掉之后被处理得很干净的，还不知有多少并未登记在册。
从此，K从与成为杀手的命运斗争，变成了与“杀人狂魔的儿子”这个身份斗争。（未完待续。）
☆、第二九五章 也可以是“King”的“K”
杀手死后留下的无人照管的儿子，怎么说都还是一个未成年人，无论是警察还是政府，都无法弃之不顾。所以，K先是到了收容所，继而又转到孤儿院。
他开始上学，也开始接触真正的人类世界。
但是这个世界对于他，既不宽容，也不友善。
作为一个孩子来说，他看上去太过冷静、沉着、内敛了。负责他的人都觉得他身上有鬼，却说不出这不对劲在什么地方，所以很自然地对他没有好感。这种厌恶的感觉促使人把他的身份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以至于每到一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罪大恶极的杀人犯的儿子。
自从尸体被发现，父亲所做过的事就一件一件被曝露出来。那些事情，听上去血腥、惊悚而且毫无理由，甚至有两支水火不容的势力，各自的首脑全都是父亲一个人杀的。
受委托，交佣金，不管对方是什么人，这就是一个杀手的原则。
但父亲似乎并不是为了钱。他们的钱很多，但从来没见父亲关心过银行黑金卡上的数字。除了购买必要的工具，父亲几乎不购买任何东西。他们的生活非常简单，简单的生活使人保持敏锐。父亲似乎就是享受作为一个杀手所经历的一切，一个天生的犯罪人。
所以，这种人的儿子，一定是令所有人厌恶且避之唯恐不及的。
少年的K，随着骨骼的慢慢展开，已经开始展露出过分漂亮的容貌。这本来应该让他在所处的环境中大受欢迎，但是由于他身上打着的与生俱来的印记，出众的容貌也贴上了妖魔化的标签。本来就已经饱受各方面的刁难，现在单纯因为讨厌他的容貌对他百般凌。辱的也大有人在。
对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来说，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对他好，在这个世界上不曾感受过爱和温暖，那么他的性格和价值观通常都会发生扭曲。就像当时陈天默所说的：“苏谨修，来到夜之国之后。最应该与我有相同价值观的人，就是你。”
陈天默说得没有错。那时候的K是拥有一切的，数家最顶尖银行最高规格的卡，都是使用假身份办理的。没有人查得出来，那里面存着的是一个天文数字。他还拥有一身纯熟精练的杀人技艺，只要他想，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在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只要他愿意。这世界上没有欺负得了他的人，而凭着他的聪明，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如果那样做的话，与当一名杀手又有什么分别呢？
渐渐地，K明白了一件事情，其实他和父亲是同一类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直是以一种非人类的眼光来注视着地球上这种独特的生灵，觉得自己并不是他们的一分子。父亲是用一种冷漠的眼光看着他们，观察他们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反应。而他，则希望接近他们，了解他们，希望体验和知晓更多。
作为十二年没有与其他人类有过交集的存在，K对于人及人类社会的全部了解，都是从书中得来的。但他通过那丰富多彩的世界，对这种异常复杂的生物产生了巨大的好奇。人类的世界并不完全美好，但却独一无二，整体而言，生命的存在是值得感恩的东西。既然拥有生命，就应该更多地去体会。
这是少年的K自己得出的结论。
他想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感受一下那些，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联，友情。竞争，关怀，甚至——爱情。
但是这条路走得并不顺利，有一个非常灰暗的开端。K不但没有收获想要的那些，反而体验到了许多负面的情感——猜忌、嫌恶、恐惧、诋毁。
这也是一种体验，K对自己说。虽然这一切对于一个情感格外敏感的少年来说并不是很容易接受。但是同时，特殊的经历却又使他拥有了足够的耐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