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宫中巫蛊案的结果,江槿月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了然。皇上自然不会把巫蛊之术公之于众,想必只是对外宣称淑妃因急病离世,再杀几个太医宫女掩人耳目。
可是这种话最多骗骗三岁小孩,谢大人又怎么会信?他自己在前朝尽心尽力十数载,女儿却在后宫死得不明不白,白发人送黑发人,任谁都要伤心欲绝。
江槿月咬了一口糖葫芦,细嚼慢咽了许久,才嘟哝道:“倘若是我,定要尽力查出真相,还爱女一个公道。若是失了权势,再想查案岂非难上加难?在那种情况下,急流勇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嗯,我和你的看法一致。谢大人急着告老还乡,后又躲入深山,倒更像是在躲避什么。”沈长明说着,不自觉地抬手轻轻擦了擦她的嘴角,笑吟吟地凝视着她的眼眸。
江槿月斜了他一眼,一把拍掉了他的手,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作沉思状。倘若谢大人与丞相胜负未分,他本不该急着认输才是,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还未理清头绪,身后的大门又开了,方才那个家丁笑着走了出来,对二人躬身道:“二位,我家老爷有请。”
大约是沾了谢大人的光,李家家主竟毫无防备,就这么着人将他们二人带到了正堂。
李老爷年过六旬,瞧着身子也不大利索,瘫坐在太师椅上眯着一双老眼打量了他们半天,没精打采地问:“你们两个是长彦兄的……”
听他这么问,江槿月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编好说辞,正打算胡乱编个“远房表亲”之类的名头,就听得沈长明笑着开口了。
“家父乃是鸿胪寺少卿江北望,昔日受过谢大人不少帮衬,至死不敢忘。家父临终前曾再三嘱托,要我前来临城代他探望谢大人。今日我和夫人一同前来,只为替先父完成心愿。”
他是答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可以说滴水不漏,能信口胡诌到这个地步,一看便是撒谎老手。只是前面几句听着还算合情合理,非要加上最后那些胡话,实在可谓“用心良苦”。
“呵呵。”江槿月并不想多言,索性干笑两声,蹙眉望着李老爷。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李老爷怎么看都不对劲,印堂发黑不说,脸色更是灰败,仿佛奄奄一息。
“唉,你们有心了。长彦兄一生为国为民,却遭此变故,真真是老天无眼啊。”李老爷说不到几句话就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一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的模样,许久才扭过头去招了招手,对小厮吩咐着,“你带两位客人去偏房罢。”
虽说李老爷年事已高,但这个身体状况实在不容乐观。自他们进入正堂起,江槿月便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这里似乎比外头要冷上许多,明明是三月里,只站了这么一小会,她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向李老爷行了个礼,跟上了那个圆头圆脑的小厮,江槿月走了两步,冷不防地停步转过身去,终于发觉了让她倍感不适的根源。
那是一只焦黑的手臂,如同被烈火炙烤过的焦炭,上头除了腐肉便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
这只手没想到她还会回头,已经悄悄从太师椅后伸出,环住了李老爷的咽喉。它倒也不急着杀死他,只渐渐收紧,仿佛要让此人受尽折磨。
见此情形,江槿月才算明白了。难怪李老爷的脸色那么差,说不到几句话就一副要断气的模样,原来是呼吸不畅所致。
“李老爷。”江槿月忽而笑道,那只手的动作顿了顿,终于给了李老爷一丝喘气的机会。
可怜的李老爷对此一无所知,也不知她还有何事要说,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着她,虚弱地问道:“江夫人,有话请大声点讲,我老爷子耳背。”
如今她无暇与他纠正“江夫人”这种称谓,只点点头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取下了发间的缚梦,眼中凝聚起一道红光,歪头笑道:“您脖子上长手啦,我帮您拔了吧!”
脖子上长手?这是什么鬼话?李老爷愣了愣,还没等他再问,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凄厉的惨叫。
一只黑黢黢的手自虚空中现形,“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不知从何而来的青绿色火焰将其包裹住,渐渐的,这只手在火光中化作灰烬。
饶是如此,众人耳畔仍有沙哑的哭嚎尖叫声,如同有人用五指抓挠着他们的五脏六腑,李老爷听得一阵胸闷气短,不住地拍着胸口,强忍住要吐的冲动。
江槿月神色如常,将缚梦簪回了发间,笑吟吟地对李老爷一福身,“拔掉了,您现在可觉得好些了?我瞧着您方才都快被它给勒死了。”
闻言,沈长明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这种话如此大大方方地讲给普通人听,真是不怕把他吓得一命呜呼。
站在他身边的小厮一声不吭,悄悄斜眼看了看他,也在心里嘀咕道:看到这种鬼东西竟还笑得出来,真是怪人。
李老爷深吸了两口气,果真觉得神清气爽,再没有呼吸不顺之感。他点点头下意识要笑,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一摊灰,又变了脸色,连声道:“哎哟喂!那是个啥东西?”
看来他真是被吓得不轻,方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会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一退就是七八步。
“一只手啊,您看不出来吗?”江槿月想也没想,便十分诚实地答道,又好心补充了一句,“哦,现在已经是灰了。您不必担心,它死透了。”
一听这话,李老爷松了口气,虽脸上的惊恐之色并未尽消,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又有了光。他不由搓了搓眼睛,上下看了看江槿月,笑呵呵地拍手赞叹道:“看不出来,江夫人竟是个高人啊!是我老眼昏花了!”
江槿月对高人这个词素来没有好印象,很自然地没有作答,只略一颔首。沈长明望着激动无比的李老爷,神神秘秘地笑了笑,答曰:“我家夫人没有别的爱好,平日里就爱抓鬼玩,让李老爷见笑了。”
李老爷活了六十几年,还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爱好,一时无话可说。他只能挤出一张笑脸来,目送着几人离开正堂,又低头对着地上的黑灰啧啧称奇。
引路的小厮是个不爱说话的,江槿月闲来无事,在心里暗暗朝着缚梦发问:“大白天的家里还能长手,临城怎会有那么多鬼怪?这里的黑白无常都是不干活的吗?”
“主上,您得往好了想。没准是鬼太多了,他们忙不过来?再说了,地府除了您,哪有人敢偷懒啊!”缚梦也没多想,一句话冲口而出,说完了才发觉这话不妥。
对它这种没良心的行为,江槿月愤愤不平。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干的活还少吗?本来抓鬼这种活就与她无关,缚梦竟还说她爱偷懒,简直不讲道理。
小厮带他们两个走到一间厢房外站定,轻轻推开房门,恭敬地让到一旁,低声说道:“谢老爷就在里面。”
早已等不及的淑妃化作一道青烟,飞快地冲进了厢房中。好在小厮眼神也不大好,并未看清,只左右看了看,眼神中有些疑惑。
厢房中的床榻上平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他脸色蜡黄,双眼紧闭,仿佛已至弥留之际。
无论淑妃如何呼唤,对方也毫无反应。唯有微弱到几乎听不分明的呼吸声,执着地向众人证明此人还活着。
一代肱股之臣,就这么将死未死地活了十余年。淑妃伏在床边望着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父亲,早已泣不成声。江槿月轻叹一声,示意缚梦上前查看情况。
沈长明仔细端详了一番谢大人的形貌,摊了摊手,无奈地低声道:“我想,大夫也已经尽力了。这并非是寻常病症,药石无医。”
“这个人的命魂丢了,和死了并无区别。”缚梦身上亮起了一道血色光芒,片刻后左右晃了晃,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这话可谓丝毫不委婉,淑妃一听立马趴在床榻上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含糊不清地叫着“爹”,纵然无人会应她。
江槿月揉了揉头,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想了想只能摆出乐观的样子来,问道:“听说人有三魂七魄,缺一个应当也无甚大碍吧。你看,他还能喘气呢,真的就没救了吗?”
沈长明沉默了一阵,无声地对缚梦摇了摇头,后者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转而对她解释了起来:“命魂承载着人的记忆与因果,人死后,命魂会前往地府进入轮回。主上,没了命魂,连来世都没有,岂不是比死了更惨?”
三魂七魄?江槿月暗暗想着,看来地府的规矩还真是多。只有命魂的陶绫不能入轮回,只没了命魂的谢大人也没有来世。
见几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缚梦果断又仔细看了看谢大人的脸,忽而话锋一转:“我说他的魂怎么还没散呢,原是有人把他其余的魂魄都封在了体内。这样一来,反倒还有一线希望。”
一听此事尚有转机,哭得肝肠寸断的淑妃吸了吸鼻子,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它。江槿月很快会了意,斟酌着问:“是不是我们只需要找回他的命魂,他就还有苏醒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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