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足够狠心地亲眼看她病重而亡,还是就此遂了帝君的心意,替她寻回他们死都找不到的第七魄,给帝君逃出无间地狱的可乘之机?
还真是煞费苦心啊,可帝君真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吗?江槿月眼底浮起笑意,话到嘴边却突然脸色一变:“糟了,国师还在王城呢,他会不会趁机对百姓下手?我们得先回去一趟!”
即便如今封印有所松动,帝君亦不过能通过梦境影响他人的心神罢了,前几日他好不容易放出一道影子,还落了个自爆的下场。
如此,帝君既敢以全城百姓的命相要挟,定是国师给了他底气,天知道国师手上有没有小鬼和死士?他们都是一丘之貉,用的下三滥招数自然也大差不差。
“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沈长明仍是这般不慌不忙的样子,仿佛事情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话音刚落,前方便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冷哼。缚梦血光还未及照亮的阴影中,判官背身而立,语气冷漠生硬:“你确定他们会平安无事?白无常来报,就在方才,你们凉国王城被一道阵法笼罩,如今是谁也进出不得了。”
“他这么说当然有他的考量,你瞎操什么心?”江槿月果断替沈长明作答,撇了撇嘴,“你来干什么?有闲工夫挡路说风凉话,不如去帮白无常破阵救人。”
闻言,判官不无嘲讽地一连“啧”了好几声,像是早已习惯了她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板着脸道:“本官闲来无聊便想来看看,你知晓真相过后惊掉下巴、痛不欲生的样子。”
还真是没一句好话。江槿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摊手笑吟吟道:“那你现在一定很失望吧?实在抱歉啊。话说回来,百年前你亲自送我入轮回时,为何趁我不注意偷偷抹眼泪啊?”
判官:“……”
他莫名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为不孝之女操碎了心的老父亲,到头来人家不仅不感念他的好,还要嘲讽他,简直不讲道理。
“还有,你弄丢了我的明月珠和九幽令,这笔账又要怎么算呢?”她笑得人畜无害,看似乖巧地歪了歪头,“让你帮我守好地府,你就是替我这么办事的?”
好好的地府珍宝却流落在外、助纣为虐,无论此事判官是否知情,治他个“办事不力”的罪名总归错不了。
判官越听越气,索性拂袖打断了她的话,故作深沉地转回身去:“罢了,本官不跟你计较。你们眼下要去哪里?本官先送你们一程,再去轩平城替你收拾烂摊子。”
这些日子以来,怀王殿下口是心非的毛病基本治好了,判官却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多半没救了。江槿月阴阳怪气地叹了口气,一清嗓子悠悠道:“东岳山。”
时值五月,东岳山上正是夏木繁盛、百花开尽时。置身于茂密林荫,清风拂面衣袖翩翩,两个人虽未曾多言,却都不免忆起从前望月观花的快意生平来。
时隔千秋岁月,故地重游时,还真是一花一树都叫人心生感慨。倘若没有那一日的浩劫,如今的他们又会是何等模样呢?
江槿月轻轻抬手,感受着徐徐的风温柔拂过指尖,轻轻阖上双眼:“我能感觉到,它就在山顶,离我们不远了。你看,其实人的七情六欲并不是弱点。”
当年帝君亲眼看着她七魄散去,后又耗费多年心血四处寻觅。可惜帝君千算万算,仍是算不到她这一承载着“爱”的魄竟会藏在这里。
不过也是,堕魔的人又怎会懂得什么是爱?更何况,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也是再无第三人知晓的秘密。
沈长明抬头略朝着山顶望了一眼,不咸不淡道:“依帝君所言,他数千年孤寂,自是高处不胜寒。既无大爱、亦无小爱,他又哪里会找得到它?”
时至今日,江槿月才隐隐明白,沈长明这多日来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或许便是因为他料定帝君永远也找不齐她的七魄,也因为他确信她不会与帝君合作。
从一开始,帝君再是如何机关算尽,他的计划也是注定要失败的。
迟疑了一阵,江槿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难怪你说,你只在乎我的选择。这件事从头到尾,决定权都在我手里,对吧?”
他默然良久,无奈地摇摇头:“非也。这话并无旁的意思,天地间我确实只在乎你,无论你怎么选,我都陪你。”
这种话可不兴胡说,被判官听到了,他又得搬出一堆大道理来数落他们两个“疯子”。
纵使山野间的风景如诗如画,两个人都毫无心情东张西望,只朝着目的地一路疾步而行,终是赶在日落前抵达了山顶。
东岳山顶有如烟白云环绕,乍看如若置身于云端。立于崔嵬山巅俯瞰人间万顷烟波,仰望仿若触手可及的苍穹,倒叫她莫名生出些许惶恐来。
“不知帝君是不是在这样日复一日俯视众生的日子里,渐渐忘却初心,才会以为世人皆如蝼蚁,而他可以随意主宰他人命运?”
默默注视着屏息凝神、抬手引动云雾的姑娘,听出她话语中的惆怅,沈长明不由叹息:“你是最早发现他有问题的,我想早在当年,你心底就已经有了答案。”
闻言,江槿月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茫然,她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自云海深处飞驰而来的一道光芒,良久才摇头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无非是我碰巧能看穿他的心思,又正好是个不爱多想的人吧。”
她微微垂眸,温柔地望着于掌心轻跃的光芒。它看似在无声地雀跃,如同终究得以归家的游子,在他们两个身边萦绕许久,最终轻轻没入她的掌纹、融入骨血。
“我只是觉得,既是帝君亲自将那扇门封印于东海之下,那么封印出了问题,当然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江槿月眼神微沉,抿了抿唇,“他也确实有这个本事潜入地府、篡改生死簿,不是吗?”
“再说啦,我本就能洞悉世人的心思。那日他以青铜镜传信于你我,我便已知晓他此举的意图。他本想在第一日就重开魔域之门,与魔族联手杀死诸位神君,可他没想到我会去。后来,他又想趁大战之后、所有人最疲软时动手,可他又没想到,我会动手毁了他的门。”
“想不到啊,可世间又哪有那么多想不到呢?无非是邪不压正,连天道都不愿站在他那边,选择偏帮我一些罢了。”江槿月说罢,深吸了一口气,“确是高处不胜寒啊,我真怕我将来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七魄尽数归位,她的脸色已是苍白到了极点,面颊上透着不自然的青灰,她这具本就虚弱多病的肉身正承担着无法言喻的重压。
见状,沈长明将缚梦笔递到她手里,笑容仍是温和清隽,语速却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你不会,因为你从来不是孤身一人。招魂吧,我陪你一起。”
她摇头长叹一声,用力攥紧拳头,咬咬牙道:“地魂归位后,我需要时间适应,少则一刻钟,多则数个时辰。绝不能让帝君逃到人间,可仅凭判官他们是没法拦住他的,天界那边怎么说?”
“神君神将一入幽冥界便会法力大减,他们就算愿意来,也不过螳臂当车。”沈长明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他逃出地府。”
有些人嘴上说着“你不是孤身一人”,实际上满脑子都是寻死。江槿月不经意地抬眼望天,冷笑一声:“那可不行,岂有凡人冲锋陷阵,神君畏畏缩缩的道理?帝君被镇压千年,又在我幽冥界境内,法力不也受限?他们怕个什么劲?”
说罢,她抬手随意掐了个决,再开口时语气森冷:“判官大人,您替我向天界那群神仙带句话。就说帝君将要冲出无间地狱,请他们务必在一个时辰内前往幽冥界,过时不候。”
不知判官是如何用千里传音作答的,沈长明眼睁睁地看着江槿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又听她冷哼一声,幽幽地开了口——
“您这么说,我只要他们拖住帝君一刻钟,并未叫他们送死。真不愿来倒也无妨,天界自己承担一切后果即可——我和帝君无论谁胜,都会率修罗恶鬼杀上天界,请他们好生掂量。”
“我看谁敢不来,都是惯的!我都让他们多过了千年太平日子了,也该到他们干活的时候了。”
“您不知道,我家王爷蠢得很,脑子里除了报恩就是愧疚。他们若不来帮忙,没准他待会儿就想不开自己去和帝君同归于尽了。”
沈长明:“……”
虽然他很想反驳,但她这每一句话都说得严丝合缝、有理有据的,就连威胁人的话都说得理直气壮,实在叫他挑不出任何错处。
另一头的判官多半是被她吵得受不了了,也一样找不到她话语里的漏洞,只好答应下来。
故作严肃地嘱咐判官替她好好坐镇后,江槿月得意洋洋地道了句“让那些神君尽快,我最多再等一个时辰”,颇为安逸地伸了个懒腰,坐在悬崖边看起了日落。
她本就承受不住七魄带来的法力,还偏偏用千里传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眼下正觉得四肢疲软无力,咽喉处更是血腥味阵阵,方才不过是在强打精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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