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想好了说辞,你到时候配合一下就成。”路承沢说:“你当年跟着薛妤,也不止一次到过赤水。我那环境虽然比不上羲和与北荒,但比邺都还是强上不少,灵气充沛,你有功底在,重修不是一件难事。”
松珩朝外远看了下,半晌,温声道:“承沢,多谢你。”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
“但松珩,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路承沢迟疑半晌,斟酌了下言辞,还是道:“当年我就提过,你和薛妤,可能真不合适。”
“确实,她身份尊贵,配谁都绰绰有余,即使是你成为天帝,她依旧是最合适的天后人选。可邺都嫡系到了这一脉,就她一个女孩,从小独挑大梁。想一想她手底下压着多少妖鬼就知道,要坐到这个位置,不论是手段,还是性格,都需要十分强势。”
“这就注定了薛妤不可能依附于人。她自己足以独当一面。”
“你呢,你看着脾气好,心地良善,实际上也执拗,认准的事掰不过弯来。”
说完,路承沢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这男女相处之道,大多互补,我强势些,你就柔软些,你心软些,我就果断些。两个都身居高位,又是藏着事不说,喜欢自己解决的,怎么处得长久。”
“就比如那位茶仙,还有邺都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不是那么回事。我问你,你不说,薛妤问你,你也不说,这能怎么办。”
“别人想为你说话都找不出说辞来。”
松珩疲倦地闭了下眼,哑声道:“总有一天,她会理解我。”
“承沢,只有经历过那种绝望的人才知道……”他说到一半,觉得疲惫似的停了话语。
路承沢竖着耳朵听到一半,追问:“知道什么?”
松珩又将那页手册翻到记载了那只妖鬼一页,久久没有说话。
只有经历过绝望的人才知道,薛妤的那一句“我要他”,对他们来说意味着怎样的希冀和温暖。
路承沢说得没错。他成为天宫之主时,和薛妤之间已经出现分歧,屡屡发生争执。
他们谁也不肯让步,于是离得越来越远。
后来出现的小茶仙,还有邺都封印,只是一根彻底决裂的导火索,问题其实早已埋下。
可哪怕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也从未想过要和薛妤分开。拥有过那种温暖的人,再想放开,难比登天。
松珩闭了下眼,再说话时,已经又是从容而温和的样子,他扫了眼溯侑的小像,道:“薛妤不是会为色所动的性格,她这样做,必定有自己的考量。”
“等到赤水,我就开始闭关。”
“往后千年,我们还有很多事需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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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悄悄爬上天际,街道两边吆喝的贩夫走卒一个一个歇下劲,开始收拾张罗东西回家,而西楼里,随着夜色渐深,人越来越多。
西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姑娘们抱着琴和琵琶娇娇俏俏地走到台上,一曲才落,一曲又接,下面是浪潮般的叫好声。
无边的热闹里,薛妤在给溯侑接断掉的经络。
朝年和轻罗立于两侧,屋里的圆桌上摆放着形形色色的药瓶和药散。
“这次出来,我身边跟着的都是涉世未深的小妖,他们不懂这个,只能我出手帮你接。”薛妤解下身上的披风,轻罗立刻上前接过。灯火下,她指了指地上垫着的绒毯,言简意赅:“坐着。”
溯侑垂着眼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很乖,很听话,谁也想不到这样乖顺的外表下藏着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尖利爪子。
薛妤让他坐,他就乖乖坐过去。
服下玉青丹之后,朝年带他重新梳洗过,换了身像样的衣裳,出来时那张脸越发出挑,比楼下受万人追捧的头牌姑娘还能勾魂。此刻端端正正坐着,柔顺的发丝垂到耳际,手指根根长而分明,指尖不深不浅陷入绒毯里,样子格外纯良无害。
轻罗就站在梁燕旁边,见状,第二次悄悄含低了声音问:“梁燕姐,女郎救下的这人,真不是狐妖么?”
比小雨村山头上那只成精的狐狸生得还漂亮。
猫妖自以为低着嗓子含糊了声线,其实周围人听得明明白白,其他人没有动静,听了就当没听到。只有梁燕笑着摇头,好脾气地回:“快别问了,打扰女郎做事,小心被罚。”
胆小的猫妖嗖的一下竖起了耳朵,将嘴闭得严严实实。
薛妤在溯侑身后坐下。
一瞬间,眼前这只伤痕累累的妖鬼看似收敛干净的刺又猛地冒出来,脊背和腰腹绷得极紧。
薛妤冷声道,“以后还想修炼的话就收心。”
溯侑很轻地握了下拳,眼里全是雾霾似的阴翳。
他命途多舛,生来多疑,根本不可能对任何一个人付出半分信任,可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得不信她,这种滋味难受极了。
察觉到溯侑慢慢放松了身体,薛妤十根长指交叠在一起,而后在某一瞬陡然拉开,无数根莹白的雪线层层绕绕从她的指尖涌出,感知到主人心意,他们争先恐后涌入前面那具瘦削的身体里。
“有点疼。”薛妤没有丝毫动容,淡声道:“忍着。”
溯侑最不怕的就是疼。
圣地出手不留余地,溯侑体内经络被冲得七零八落,很难恢复成原状,即使薛妤是最能从细微处着笔的灵阵师,根根修复起来也是个考验耐性的细致活。
筋骨重塑的痛,薛妤没经历过,可上一世,松珩那样的心性在经历这个过程时,也忍不住闷哼了几声。
但溯侑没有。
他全程咬紧牙关,一声没吭。
这只妖鬼,确实如手册上所言,拥有着远胜常人的毅意。
进行到最后关头,薛妤骤然加力,数不清的银丝柔柔覆盖在溯侑的肩头,蚕丝般挂在发丝上,以及每一道伤口表面。
难以承受的剧痛中,溯侑能感知到他那些在圣地刑房中受过的伤一点点崩开,又被那些雪线柔柔牵扯着愈合,再崩开,再愈合,像是在进行什么拉锯战一样,最终以缓慢的速度恢复了原样。
就在外伤痊愈后不久,他断裂多日的经络也终于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就在这时,薛妤暂时收手,侧首看向朝年,道:“拿药来。”
服药是续接经络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关系着以后的修炼路途是否会通畅。
“来了来了。”朝年将早就准备好的药递上来,道:“臣才去城里的药阁转了一圈,买的这个。”
“三春丹?”薛妤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她扭头看了看从头到尾咬牙死撑,一声不吭的妖鬼,皱眉道:“不用这个。我们出来带的七彩丹呢,还有吗?”
“啊。”朝年愣了一下,而后才倏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去翻灵戒,道:“有,还剩两颗。”
随后,他翻出一颗浑圆的七彩丹药,小心地放到薛妤掌心中,再看她用气劲碾碎,一掌拍进溯侑的身体里。
屋里的妖怪像是受了某种撼动,全部沉默下来。
满身雪丝下,溯侑极慢地垂眼。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妖怪。
所以他才清楚的知道。
那位“别有所图”的圣地公主,给他用了最好的丹药。
第10章
半晌,薛妤收手起身,看着端坐在绒垫上,长发曳地的妖鬼,抬手不着痕迹地摁了下发胀的眉心,开口时,话语里依旧没什么波澜:“他这还需要些时间,朝年,你看着。”
朝年应声道是。
门嘎吱一声朝外推开,女子轻柔的脚步渐落渐远。
溯侑慢慢睁开眼他肩上,手上,仍挂着霜白的丝线,神识恢复的那一刻,他感知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薛妤摁眉心的那一下。
她的脸色近乎处于一种病态的白,俨然是消耗过度的征兆。
他以为她至少会等他睁开眼,彻底苏醒,再冷声告诉他,自己对他施舍了多大的恩情,而后顺势敲打警告,让他切记知恩图报,从此为她所用。
可没有。一句也没有。
说给他接经络,就真的只做这件事,做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既不贪他的色,又不觊觎他的内丹。那她从审判台救他,亲自为他续接筋脉,给他用最好的药,是为什么?
一只修为全废,身份低微的妖鬼。连那颗被他服下的七彩丹的价值都比不上。
朝年将之前准备用的三春丹装回瓶里,又将玉瓶放回房里的那张大圆桌上。
“叮当”一声响终于将轻罗的魂拉了回来,她看了看气息比之前强劲数倍的溯侑,又伸长脖子看了看薛妤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地喃喃:“我以后一定听女郎的话。”
她顿了一下,去看梁燕:“我从未见过像女郎这样……”她的声音含糊的低下去,后面几个字没能蹦出来。
屋里的人却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
包括才恢复经络的妖鬼。
溯侑慢慢站起身,黑而顺的长发晃动着,乖巧地落在耳侧,他掀了掀眼皮,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风华潋潋。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于是想象不到,传言中邺都手握大狱,镇压无数妖鬼的公主,竟然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