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顾昭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心中也有了些猜测。
一个人忽然之间性情大变,在凡间有许多种说法,譬如月亮潮汐,星辰逆行,说到底都是意外间受到了世界之外某种力量的影响。
前些天她还抓住只冒冒失失想要入侵的野生神明揍了一顿,那个神明的力量偏于黑暗侧,如果是祂造成的污染,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恐怕污染源已经出现有些时候,这倒有些麻烦了。
她正打算再细细问上几句,就听暗处传来轻轻落地声,是顾昭手下的暗探来了。
那人长了张平平无奇的脸,穿了身朴素不过的成衣,刚想上前几步将东西递给顾昭,却被钟妙掐住后颈掼在地上死死摁住。
她这套掐人脖颈的手法极为熟悉,顾昭看着那人砸在地上,只觉自己的嗓子也跟着疼痛起来。
钟妙一手将人摁住,左手自暗探后脑一抓,竟抓出道灰色雾气。
那灰色雾气被抽出时还扭动着想向钟妙身上钻去,被她牢牢掐在手中,仍不死心发出无声嘶嚎。
顾昭虽听不出它在喊些什么,神魂深处却传来熟悉的阵痛。
钟妙两手一握将那灰雾强行捏为一团,颇为嫌弃地用愿力捆紧,这才向顾昭解释道。
“这是邪念,神明拿来忽悠人的坏东西,按理说不应当再出现了……你最近令他们做了什么?”
顾昭望着那团灰雾,神魂仍在隐隐作痛。
这百年间,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过许多,但若是说与神明有关……只有那一桩事。
具体发生过什么早已无法记起,以修士的记忆力,能将一件事情忘得这样干净只存在一种可能——当时必然发生了什么极凶险的情况,以至于他决定将全部记忆封存来阻隔未知存在的追寻。
顾昭暗暗下了决定。
“弟子近日已有了些眉目,过阵子就能处理干净,师尊不必担忧,”他面色不变,“比起这个,那天事发突然,礼物还没来得及送给师尊。”
你就装吧,和神明相关的事情从来没有哪一件可以“处理干净”。
钟妙看着这小子演戏,也不戳穿他:“什么礼物?拿出来瞧瞧?”
顾昭小心从袖中取出,打开一看,却是一方阵盘。
阵盘是修士为了弥补临场设阵过慢研究出的东西。
预先将种种阵法刻入法器中,到了要用的时候,只要输入足够多的灵气,便能支撑阵盘将阵法瞬间布出。
钟妙从前最头疼的就是这个玩意,不知多少次追杀魔修到一半,临门一脚的功夫,就见对方从袖中掏出个阵盘往她脚下一砸,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跑远。
她被这玩意坑害次数过多,以至于专门去学了箭术,只要魔修表现出拉远距离掏东西的架势,直接唰唰几箭射去再说。
如今顾昭掏出这么个东西来,一种熟悉的心塞击中了她。
但人家辛苦做出个阵盘送她,钟妙倒也没不知好歹到为了点陈年旧事摆脸色的地步。仍然端着个好师尊的样子,装出些愉快的口吻:“哟,不错,你自己做的?”
顾昭能察觉出她的不快。
他没把握师尊是不是知道了他当初试图用阵法困住她的妄念,急急解释道:“这个同其它阵盘不同,里头不仅刻了阵法还刻了解法,弟子想着师尊常年在外行走,或许能用得上。”
钟妙这下当真生出了兴趣。
布阵容易解阵难,虽说万变不离其宗,但想要涵盖那么些解法本身就是件麻烦事。
何况还要将正向与逆向的灵力回路整合在一处,想想也知道其中的难度之巨。
她接过阵盘仔细瞧了瞧,辨认出几种材料。
“独山玉、不落岩……这两种我库房里有不少,你下次要用记得去拿。”
她手中存不住钱,又不会炼器,搜刮来的材料除了丢给陆和铃就是堆着积灰,眼下见徒弟这样能干,当即愉快决定了新去处。
顾昭却拒绝得严肃:“弟子这些年已积攒了些薄产,供养师尊是弟子本分,怎么好用师尊的东西?”
钟妙瞧着他那正经样子,故意逗他:“不错,我们阿昭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大人了,是不是?顾真君。”
在中州,凡修行至元婴之上便当得起一句真君,顾昭听过许多人这么叫他,却从未像这次一般迅速红了耳根。
也怪他心思不定,就连这普普通通的三个字都能体会出些别的意味。
钟妙最近越发喜欢看小徒弟脸红,得寸进尺地凑近些拿食指戳戳他。
“别当我不知道你小子心里在琢磨些什么坏心思,打算一个人去处理麻烦?早点歇了心思吧。”
数日后,沧海北岸。
钟妙哼着小曲一面走一面在礁石间寻找着螃蟹,顾昭跟在她后头,深深,深深叹了口气。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陆和铃当初听完他的计划后会露出那样一副神情了。
察觉出可能是当年的那桩事惹来的麻烦后,顾昭当即决定独自前去处理麻烦。
就算是隔着一层遗忘的记忆他也能察觉出那是怎样的凶险之地,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希望师尊有所损伤,因此难得找上陆和铃求她办事。
“你要我哄着妙妙将金环取下来?”陆和铃挑眉看他,“怎么,狼崽子也有改吃素的时候?”
顾昭只看着她不说话,陆和铃却想通了关键。
“你还是了解你师尊太少,谁能哄得过她去?我可不做这个恶人,你自己同她说吧。”
陆和铃直接伸手赶客,奈何这小子和他师尊一样的倔,只好叹口气道:“别想了,她将你看得如眼珠子一般,怎么可能容忍你在她眼皮底下出事?不如同她一块儿商量商量。”
顾昭就是知道钟妙不会看着他出事才想瞒着她,现在好了,果然如陆坊主所料,他还没开口就被师尊看了出来,手段用尽,到底还是被跟了上来。
钟妙一回头瞧见小徒弟愁眉苦脸的样就想笑:“怎么,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一件‘过阵子就能处理干净’的小事,还是你岁数大了,不爱和为师一块儿出游?”
顾昭被她堵得无话可说。
“不是不爱同师尊出游……”
他想说此行过于凶险,本就是他自己惹出的祸事,怎么能让师尊受连累。
又想说这桩事本就是他脑子进水中人圈套,实在不想让师尊知道自己曾经做过这等蠢事。
钟妙站在原地等他上前,手指顺着他领口探进去勾住了金环。
那金环本就紧紧贴着他咽喉,被钟妙勾住更是勒得他呼吸一窒。
他从未见过师尊这种神情。
钟妙望着他,眉眼间凛然生威,如同一道极锋锐的利刃抵在他面门。
“不是说要做我的小狗么?就乖些别想这种傻事。”
当初在秘境中分神说的傻话被师尊提起,顾昭本该觉得羞愧,但被钟妙这样盯着,他却觉得有一束电流击中了脊背,竟不自觉生出战栗。
钟妙见他不作声了,手指一松摸了摸他侧脸。
“走吧,”她的语气又重归愉悦,“去瞧瞧是什么东西让我们阿昭好生烦恼,这样坏,不拖出来揍一顿怎么行?”
眼前已是座高耸峭壁。
而在这峭壁之间,又有一处极深的裂缝。
向下望去不见半点光亮,海水顺着裂缝一侧如瀑布般坠落,有石块被浪潮击落,却久久不曾听见落地的回声。
钟妙扔了颗蜉蝣出产的照明石,只见四壁光滑寸草不生,再往下就看不分明了。
她记得这个地方,也是巧了,当初她被强行踢出的就是这道缝隙,也不知这倒霉孩子抽的什么风竟然往这种鬼地方来,问他也不肯说。
眼下两件事凑在一处,这缝隙是不下不行。
两人再次确认了一番身上携带的种种物品,取出法器顺流而下。
一路是极深的黑。
像是世上的光都被隔绝在外,在黑暗中只能听见哗哗水声。
顾昭小时候曾意外失明,也许是出于这原因,有段时间极为怕黑。
他自己是从不肯示弱的,钟妙却记得清楚,伸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你当初跑这个地方来做什么?”钟妙纳罕极了,“一个人来练胆?这黑漆漆多吓人啊。”
顾昭向她靠近了些,如年少时一般轻轻将额头靠在她肩上。
封存记忆将一切变得模糊,但当时那种绝望而惶然的情绪却始终残存在他心底。
师尊走后的那些年,他尝试了一切办法想要找回她。
从前瞧不上的种种旁门左道都拿来研究,凡是听说在哪里遇见有像她的人,总要亲眼看过才放弃。
人死不能复生,他却总觉得师尊只是出了趟远门,也许就藏在哪个小镇,或是被哪处秘境困住。
也许师尊只是想歇一歇,也许师尊只是暂时生他的气不肯露面,但只要他找下去,总有一日能见到。
否则又该如何呢?
他不能放弃,更不敢放弃。
旁人盛赞他纯孝,顾昭却只记着那盏喝到一半的交杯酒。
但他永远无法对谁说出口。
钟妙侧过脸望着他,忽然轻轻在他发间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