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鬼通常寄身于骸骨之上,既然景安城暂时无人在白天目击到邪祟出现,就说明那怨鬼仍须在天亮前回到骸骨中躲避日光。只要看到怨鬼最后消失于何处,便能将它挖出。
顾昭暗暗握拳下定决心。
当天夜里。
更夫敲完最后一道更鼓。
虽说城主府尽力将流言压下,但接连消失了数人,当地居民心中恐惧,天未黑便闭门不出,连烛火也不曾挑到门外。一时间河畔只剩星辉落在水中,更显得幽深寂静。
顾昭手中紧紧握着脖上悬挂的虎牙,心下默念他同师父一道圈出的最有可能撞见邪祟的路线。
钟妙行走多年,已经总结出一套针对怨鬼的手段。
怨鬼与寻常邪祟不同,它自有一套规律。
首先,是不要回头。
夜色更深了些,寂静得连蛙鸣也无。而在这寂静中,顾昭清晰地听见了第二个脚步声。
沉闷,拖沓,节奏却与他一致。
顾昭能感受到脑后的寒风,他抿紧唇,将吊坠抓得更牢了些。
其次,是不要回应。
那脚步声听着缓慢,不知不觉间竟已在他身后。
顾昭听见一声苍老的叹息。
“年轻人,唉……年轻人,”它叹道,“你怎么走得这样快?你可知道枣家村怎么走?”
再其次,不要同情。
顾昭只管闷头向前走,连一丝停顿也无。
那东西又叹了口气,听着与普通老翁无异。
“年轻人,不要走得这样快啊!咳咳咳!”它连老翁疾走时喘不过气的咳嗽都模仿得极为相似,“年轻人……行行好,背背老头子,老头子走不动了,老头子的背好痛啊……”
最重要的是,不要恐惧,
同情心对顾昭来说是一种奢侈品。
他所有的正面情感都献给了钟妙,平日里的那点善良完全是讨师父欢心的把戏,更不用说他清楚这一切都只是邪祟的伪装。
那东西见他当真一丝动摇也无,絮叨的语句越发重复机械起来,猛然间竟变作了嘶哑混乱的低语,间或夹杂着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时哭时笑。
那声音难以用世上任何一样东西比拟,听上片刻便头晕目眩想要呕吐。
顾昭稳稳地走着。
他的步伐既不慌张,也不急促,只是一路前行,直到天光乍破。
他从无边的黑暗中走出。
钟妙就站在尽头提着灯笼等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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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行迟迟(完)
钟妙提着灯笼快步迎上去。
虽说她一直通过虎牙感应着顾昭的情况,倘若邪祟真敢动手,钟妙即刻便能降下分神将它一剑斩去。
但到底是第一次放徒弟独自面对邪祟,难免心下不安,钟妙仔细用灵火将徒弟身上沾染的邪祟之气烧尽,这才放下心来。
顾昭倒一派轻松,他笑道:“师父都教过我怎么应对了,怎么还这样紧张?”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极为受用。
顾昭自小就懂得一个道理,想要长久被重视,必先体现出自身的价值。倘若他一遇到事情就后缩不前,只会永远被师父当孩子看待。
他不想永远只是师父眼里的孩子。
钟妙很少与他谈及中州的局势,就算问起也只会笑着要他好好念书就是,但顾昭却一向擅长从细枝末节中搜索消息推断局势。
白玉京、世家、长老院……
胡长老已走了半年有余,那日被当作把柄胁迫师父的耻辱却始终刻在顾昭心上。
如果不是他太过弱小,如果不是他出身卑微……
没有人能叫师父忍耐退后。
师父就应当永远高高兴兴地冲他笑,高高兴兴地练剑喝酒,那些人如何值得师父上心皱眉?
他心中像是有个不断搅动的黑暗漩涡,只有在得到钟妙关注的时候才能短暂停息。
钟妙弹了他额头一下,顾昭啊呀一声,笑出两颗虎牙。
本就已是天明时分,一眼望见钟妙这么个硬茬,那邪祟直接化作黑烟转头便跑,钟妙拎着徒弟纵身跟上,一路追到望月桥前。
这桥在当地也算颇有名声。
据说是城主多年前刚上任时做的第一件差事,每当满月时分,桥身的水中倒影与本体恰好拼成一轮圆月,而那月亮的倒影,正正落入其中,却似一只含情望月的眸子,因此得名望月桥。
那黑烟正是消失于桥墩之下。
钟妙先是设下结界免得邪祟冲出伤及无辜,接着蹲下身将手浸入水中探查起来。
顾昭只见师父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十分骇人。
“原来如此,”钟妙低笑一声,“原来如此。”
她将手抽回,直接掐诀点亮通讯玉符,不到一息,就听对面传来一个清冷女声。
“怎么这样早?”那人疑道,“你答应过我不在外酗酒的。”
钟妙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倒没有,不过我有个更糟的消息要告诉你。”
“速速带上稽查使来景安城,我发现了一处人祭。”
人祭是种种祭祀中最为野蛮凶狠的一种。
上古时代部落征战之后,为了减少粮食消耗,更为了震慑敌人彰显胜利,胜利的部落往往会将俘虏活祭以祈求神明庇佑。又因处理手法不同,分为伐、刿、施、磔、火、鼐、焚、舀、俎、彝。
其手段之残忍,场面之血腥,如今的人就是看上一眼,也要夜夜噩梦。
中州人族绵延至今,早已脱离茹毛饮血。
加之修仙之人恐伤天和,就是如今捕捉灵兽也讲究一个留存生机。至于这种以人为祭品的野蛮风俗,更是被修真界唾弃为只有魔修才会使用的下作手段。
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能飞升的终是少数,与其做不切实际的成仙梦,不如走些歪门邪道敛财续命。
修真者的弟子自然是不能用的,但一两个凡人消失了,却不会溅起多大水花。
修真界鼓励仙凡有别断尘绝念,就是再亲的血亲,一人为修士,一人为凡人,转瞬间便天差地别在两个世界了。
何况与修仙者相比,凡人的寿数实在太短了,只要挑中那些举目无亲的,后面没人闹出来,谁又会在乎蜉蝣是今日还是昨日死的?
长此以往下来,说是修仙,却与修魔无异。
钟妙切断通讯,眉眼间怒气勃发。
顾昭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应当做什么?”
“不,我们什么都不做。”
钟妙捏了捏眉心,她一直游走于世事之外,就是因为这类权势更替一旦卷入便再无宁日。
人祭的手法究竟是从哪传来的?中州到底有多少地方使用了人祭?这祭祀手段是否与近年来死境的激增有关?
——景安城城主,又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她当然可以悄悄将邪祟料理了拿上钱闭上嘴,自我安慰已经保护好一方百姓安宁——但这样有用吗?不过是扬汤止沸!
一旦这些人知道人祭会发展为邪祟,下次动手时必然会用上十二分的小心,再想找到踪迹就更难了。
就算钟妙能装聋作哑一时,十年无事,难道还会百年无事么?
一旦爆发就是遍地开花,她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分身乏术,到了那个时候,生灵涂炭,难道她还真能继续清清静静地做个不问世事的少山君么?
只是她徒弟年岁尚小,这样早就要被卷进大人的勾心斗角中了。
钟妙叹口气:“阿昭,为师恐怕将你拖进一桩极为麻烦的事里了。”
顾昭却有些不满:“师父这是哪里的话?我这条命本就是师父的,自然要与师父同进退,难道师父要这个时候将我撇开去么?”
钟妙笑了一声:“什么孩子话,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微微笑道:“那么咱们便师徒一心,同去同归罢*。”
师徒二人消失一夜,城主府必然能猜到是去处理邪祟了。倘若他们就此离开,难免叫人生出疑虑,要是打草惊蛇,反而多生事端。
钟妙领着徒弟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又回了城主府。
她在外行走多年,扮演一个学艺不精受了惊吓的散修自然手到擒来,直接撞开城主府后门,面色苍白。
“你们究竟暗中做了什么事?那邪祟怎么这样厉害?”她嚷嚷道,“小道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它赶跑!险些要了小道的命!你们快快将钱拿来,小道这就走了!”
城主府怎么可能将他们放走,说是让他们在厢房内等待城主定夺,实则变相软禁起来。
钟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会儿渴了要茶水喝,一会儿又说伤了手要膏药,送来的东西一样不落都含了上好迷药,怕是计划着拿他们填人祭的缺。
钟妙心中冷笑,只管大肆吵闹,将城主府的心神都吸引过来。
当日傍晚,妙音坊的仪仗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