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柚总算是看明白了。
曲烨的心结在于“辜负”。
女神失落, 这四个字就是缠绕心扉的梦魇咒语, 一日不破除, 他就一日无法挣脱自囚的樊笼。
他觉得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
因为他的无能，他的弱小，他没有做到尽善尽美……他管理下的帝国，让女神失望了。
虫族战争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本该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堵上种族荣誉的战争，却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对曲烨而言，“两败俱伤”可以直接等同于战败。
这是不是人族的怯懦酿成的恶果？还是说，这是他——帝国实际意义上的掌权者、管理人，工作不当导致的？
沉重的责任会迫使一个人迅速成长起来，却也极度容易在自我否定时反噬他。
女神不再露面，音迹全无。
在曲烨的眼中，这就是血淋淋的辜负。
在这个不知名的空间里，他见到摘下了面纱的女神，他以为女神会责备他、贬斥他，乃至于剥夺整个曲家的皇族之名，对于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曲烨自认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以上都没有发生。
她的手指抚过他的唇角，似在描摹那薄唇抿起的弧度，不自觉泄露的不安情绪。
她问道：“曲烨，你累吗？”
云柚承认，她是真的心疼了，也情不自禁开始反省自身。
游戏和现实怎么能相提并论，她在玩游戏的时候，把帝国的基建、人口、家族都只看作一个个有用的数据，满脑子考虑的都是怎么利用资源冲上榜一，她以宏观角度去看待游戏全局——在那个时候，她当真像一个不通人性的神明。
她又怎么会特意去关注一个游戏npc的心理变化？
直到对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她看到了他和现实人类别无二致，她才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曾当作数值看待的那些人口，在这个世界，真的都是鲜活的、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的生命。
这些人为她燃尽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她又怎会不动容？
“你累吗？”
那些强加于他的责任，背负着亿万生命砥砺而行的疲倦，无法与任何人诉说的孤独，造就了如今的曲烨。
他做得很完美，毫无瑕疵，但他是人而非器械，他不会累吗？
曲烨嘴唇嗫嚅，有断续的气流吐出，不成词句：“女神大人……我……”
“已经足够了，曲烨。”
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亲昵自然的动作，就是曲烨的父亲都极少做出。
她对他说：“你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你的荣耀实至名归，你的功绩万人传唱，你的姓名将载于史册，千秋不绝。”
这是“女神”对“帝国皇帝”做出的承诺，也是认可。
曲烨迟缓地眨了眨眼，这个神态由运筹帷幄深思熟虑的皇帝陛下做出，显得反差感强了些。
良久，他才像是终于理解了她的话，那白皙的脸颊浮起了极淡的霞云，糜丽的白瓷肤色多了一分红润，更像个健康的正常人了。
“女神大人……谬赞了。”曲烨垂下眼，低声说道，“如果是要安慰我的话，感激不尽，但女神不必为我多费心神。”
言下之意就是，他很明白他的失误之处在哪，就算女神来劝，他会心存感激地收下安慰，但不会放在心上。
活到这么大，云柚是第一次见到拼命往自己身上揽锅的。
她揉了揉眉心，没想到这位皇帝还是个一根筋认死理的。
好吧。既然他这么坚持，云柚也不会再劝，那就是忽略他本人的意志了。
只是要解开曲烨心结的话，说难也不难。
云柚轻叹一声，不再多言，她在曲烨不经意仰头的那一刻，俯下身去，在他的眉心印上不含任何绮念，只是万物之母对自己的孩子落下的、怜爱悲悯的一个吻。
神赐之吻。
曲烨愣神的瞬间，云柚的身影缓缓消散于云雾里，只剩下她的声音从远古空灵的四面八方传来。
“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你怎么看待自己，你都是我最出色的杰作。”
“大梦虚无。曲烨，你该醒了。”
……
寝宫没有风，但白玉床帘倏而摇动。
女神给了睡美人一个真情的吻，童话走到结局，睡美人终于苏醒。
缕缕金丝垂落在床榻边缘，十八年来不曾梳剪的头发已经长至小腿，在曲烨稍稍坐起上身时，他的金发几乎要扫到地面。
云柚好整以暇地看着皇帝陛下大梦初醒的神情，思绪还没有完全和记忆接轨，透出几分白纸般的迷茫。
他捞过自己的头发，捻着那一缕用来缝针都没问题的、长到离谱的发丝，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于是，云柚憋不住笑漏气了。
“噗……咳咳、咳……”
对不起，曲烨。但是你这个样子，真的好像那什么迪*尼在逃公主。
云柚甫一出声，立刻就把曲烨的眸光吸引了过去，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双眉拧起。
云柚当作没看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欢迎回来，皇帝陛下，现在是虫族战争十八年后。”你睡了十八年哦。
曲烨无可奈何地苦笑：“女神大人……请不要打趣我了。”
出了梦境后才发现，现实中的女神大人好像年龄偏小了些？
曲烨在心里默道失礼，然后迅速打量了一遍云柚。
……
真的好小。
寝宫的门扉开出一条缝，听到动静的圣女探头探脑，看清寝宫内的情形后，她双眼一亮，惊喜之色不加掩饰。
“大哥——”
平日优雅的仪态都丢了，曲涟提起裙摆，急促地跑进来，本能似的想要扑上曲烨的膝盖，正如恋家的鸟雀，回归到长辈的羽翼护佑下。
但在距离曲烨还有三步之遥时，曲涟猛地想起了什么，愣是一个急刹车，稳稳地定住了。
迎着云柚和曲烨的目光，曲涟尴尬地扯起嘴角，屈身行了一礼，嗓音也平淡下来，涓涓细流般诉说，端的是处变不惊的圣女之姿。
“陛下，你能及时醒来，曲涟实在欣喜，心急之下才做出不符礼仪的举动，还望不要责怪。”
别看在曲烨还没苏醒时，曲涟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多亲昵，真正在他的面前，她是绝对不敢放肆的。
曲家妹妹对她的大哥从来都是又敬又畏又爱，在亲人陷入险境时，爱会多一点，在他脱离危险后，畏又占据了上风。
她的大哥太过完美，完美得像是世间不存在的人。他对弟弟妹妹有照顾和关心，但这份天堑般的差距在，他们只能仰望着他，连追逐的心都生不出来。
不是没有亲情，隔阂很薄很淡，但依然存在。
而由实力造成的隔阂，最是难以逾越。
云柚略带惊奇地看着曲涟和先前完全不同的两种态度，曲烨却像是早已习惯了，他对她一点头，宽容地说道：“没有关系，情有可原。另外，辛苦你和曲永这么多年来，在我缺位的情况下照料帝国了。”
曲烨不提某个名字还好，一提起来，气氛更加凝固了。
曲涟张了张嘴，面带纠结，欲言又止，最后用求救的目光转向云柚。
曲烨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出声道：“怎么了？是……曲永有什么问题吗？”
那问题可大了去了。
云柚干笑一声，她分毫不见外地坐在床头，和曲烨平视，摆出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姿态。
“来，我们算算总账。”云柚面带微笑，“关于你缺席的这十八个年头，你弟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培植恶瘴，私下交易，违禁实验，残害手足，危及帝国。
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王炸。
和这些“丰功伟绩”比起来，曲永本人能力平平治理不当，倒算是小问题了。
云柚一条条给他掰扯，逻辑清晰，时间线明确，论据充分，有条不紊。
哪怕在场的和皇族无关，只是帝国最普通的一个星民，也会禁不住火冒三丈、义愤填膺。
听完云柚的叙述后，曲家的大哥和三妹都沉默了。
如果说刚才的气氛还只是略有凝固，现在已经是空气都死掉了一般。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的恶作剧。
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氛围的，是门外响起的脚步声，由花园向寝宫走来，不疾不徐，逐渐清晰。
三个人同时抬头，视线汇聚到一处。
云翳偏斜，月光洒落到那人的脸庞上，他一手推开门扇，寝宫里晕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另一边脸。
云柚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正因此，她才些许错愕。
他和曲烨的容貌有六分相似。
只不过比起曲烨那泥沼盛放的花般中通外直、自带一股韧性的高雅精致，他更偏向于在泥潭中糜烂的艳花，失去了根，却极富有侵略性，美丽皮囊下是填不满的空洞，骨子里藏着偏执的疯狂。
容貌相近，气质却截然相反。
“兄长。”曲永凝视着半卧在床铺上、金发如流的青年，他诡然一笑，“好久不见啊，睡得还好吗？”
哦豁。
云柚一个后仰，让出了位置，自己旁观好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