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忧心忡忡地进来通报了几次,段陵左拥右抱,醉得东倒西歪,在满室笙歌中,一把摔了酒杯:
“不要再跟我提夫人两个字!”
门外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叶禾疯狂地拍着门,却一次次被人拖开,她撕心裂肺地喊着:
“夫君,夫君,求求你出来见我……”
凄厉的哭喊一句句敲击着段陵的心,满腔苦涩中,他几乎就要心软,却又被怀中的美人劝下一杯酒,精明的女人们互相使着眼色,满屋歌舞声骤然变大,渐渐遮盖了门外的嘈杂。
段陵也在这时陡然忆起,就是几年前的今日,叶老爷将他逼上了绝路!
心一横,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再不去管外间的动静,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等段陵一觉醒来时,悔恨来得措手不及。
府里全都挂起了白灯笼,临时设下的简陋灵堂中,远远地传来悲怆的哀乐,段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昨夜,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叶禾的昨夜,叶老爷撒手人寰,一生叱咤风云的大商豪,在女儿肝肠寸断的哭喊中,终是不甘心地一点点合上了眼眸。
当段陵跌跌撞撞地赶去灵堂时,只看见一袭素衣跪在棺木前,披麻戴孝,孤零零的背影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单薄瘦弱。
段陵眼眶忽然一酸,一步步艰难地走近叶禾,涩声道:“昨晚,我……”
“昨晚我去找你,”不悲不喜的声音打断了段陵,叶禾纤秀的脊背伶仃地挺着,却并不回头,只轻轻开口:
“想求你帮帮我,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在我爹面前同我做场戏,说你会好好照顾我,不让他老人家下了黄泉也不安心……”
冰凉的声音回荡在灵堂里,木然,苍白,如一口枯井,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可爹说的没错,是我太傻,不该奢望,还误以为你就是我的良人,只要我一心一意地等在原地,总有一天能等到你回头看我一眼……”
爹至死都放心不下她,她守在床边,颤抖不已的身子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与无助,她不管不顾地奔去找段陵,一道门却将她隔得彻彻底底,里面歌舞升平,外面却是漆黑寒冷,她拍着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可没有人出来,到最后都没有人出来……
夜里那么黑,那么冷,在大风肆虐的小别院里,父亲的手倏然垂下,她的世界轰然坍塌——
这个世上待她最好的那个人就这样走了,天地之间一片昏沉,没有光,没有父亲,没有希望,前路茫茫,她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背影动了动,叶禾缓缓转过头,那一瞬,段陵仿佛觉得时间都要静止了,他按捺住纷乱的心跳,正要上前,却对上了一双枯槁般的眼眸,叶禾定定地望着他,带着直逼人心的绝望与寒意——
“可现在我才明白,如果那年在树林里,我没有遇上你,该有多好。”
(六)
浮衣跟着假面离开百鬼潭时,长长的一条蛇尾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窈窕修长的腿。
她小心翼翼地把腿晃给假面看:“这下你没那么讨厌我的尾巴了吧。”
假面瞥了一眼,面无表情:“这叫腿,不叫尾巴。”
浮衣吐了吐舌头,紧跟上假面:“都差不多嘛。”
那日在石洞中,她痴痴地看着昆仑镜中的景象,从不知情爱为何物的一颗心像浸泡在海水里,苦涩无比,看到最后,脸上有什么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滴在她蜕化的蛇皮上,带着温热,晶莹剔透。
假面要动身的前一夜,她不知哪来的冲动,去找了主人春妖,跪在春妖座下,执意请命愿跟假面一同出海寻妻。
像在台下听一曲戏,台上唱到扣人心弦的地方却戛然而止,他们的故事触动了她的心弦,她急切地想陪着主人公一同走下去,亲自揭开这场七十七年后的结局。
浮衣从没离开过百鬼潭,春妖多有嘱咐,未了,一声轻叹:
“也算作你的一番历练吧,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假面走时,春妖将一物放入了他手心,面色淡淡:“这是你曾托我找的东西,上穷碧落,我始终不希望你会用上。”
一路上,假面都很沉默,浮衣变着法子想讨他开心,假面却不怎么理会她。
眼看着离那座传说中的海中岛越来越近,浮衣明显感觉到假面开始紧张起来,整个人交织着兴奋与不安。
浮衣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你一定会见到你的妻子的!”
假面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面具下的眼眸深不见底,许久,他嘶哑着声音开口:“谢谢。”
天高辽阔,海水蔚蓝,假面坐在船头,大风烈烈,吹着他衣袍飞扬,浮衣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叶禾。
叹了口气,浮衣安静地坐在了假面旁边,双腿还像蛇尾一样慵懒地搭着,不知怎么,她眼前又浮现出了昆仑镜中的画面……
叶老爷去世后,叶禾心如死灰。
像忽然看破了一切般,你若无情我便休,她拟了一封又一封休书,送去给段陵,要段陵休了自己,放她海阔天空。
休书却都被段陵撕得粉碎,漫天纷飞的纸屑中,段陵拉住她的手,几近哀求:
“我们忘记一切,从头来过,好不好?”
她求了他这么多年,等她终于累了的时候,他却反过头来求她不要离开。
叶禾笑了笑,轻轻抽出手,在段陵一点点黯淡下的眸光中,转身而去,毫不留恋。
既然段陵不肯休掉她,她也不再强求,反正那薄薄的一张纸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搬去了父亲生前住的小别院,一个人养花种草,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段陵每天都会来看她,她却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理会,只当他不存在。
有一回段陵实在忍不住了,红着眼紧紧地抱住了叶禾,下巴抵在她头上,嘶哑的声音带着哀求:
“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我会教他……”
“不想了,”淡淡的话打断了段陵,叶禾从他怀里挣脱,抬起头,面淡如水:“现在不想要了……总要不到也就不想了。”
门慢慢地关上,段陵心头大悸,觉得有把刀子将他的心一点点割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完全。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到底无法真正地忘却,后来的叶禾积压成疾,本就孱弱的身体一病不起。
段陵心急如焚,到处寻医问药,为了叶禾停了一切生意,带着她踏遍北陆南疆每一个角落,几乎将大半家财都散尽。
但叶禾的病始终没有好转,像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一样,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看就不行了。
段陵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七尺男儿跪在床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却就在他最痛苦绝望时,生机转现——
他得到了一份残缺的古书。
书上记载着,蓬莱之地有座海中岛,岛上有座仙人墓,墓中有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传说中的长生之药,可消除百病,起死回生。
仙岛藏在海水下,每七十七年海面会退一次潮,露出下面的海中岛。
距书上记载的一次退潮时间来推算,今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又一个七十七年后的海中岛重现。
段陵激动不已,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赶紧带着叶禾,立刻动身。
他散尽最后的家财,雇了一艘大船,带上足够的人马,按照书上的指示,浩浩荡荡地启程了。
他做的这一切叶禾都看在眼底,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她曾劝过他:“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人总是要死的,何必为了我……”
“你是我的妻子,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段陵急急打断她,像害怕听到后面的那些话一样,他紧紧搂住她,身子不住颤抖着:
“我们一定会找到药,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海风拍着船舱,呜呜作响,这一回,叶禾没有推开段陵,只是怔怔地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茫然若失……
大船在海面上行驶了两个多月后,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时,却是意外突发。
海上忽然刮起了大风,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眨眼间就电闪雷鸣,风云变色了。
昏天暗地间,大海像一条狂躁的俊龙,吼叫着要将他们全部吞噬。
船员们惊叫着,是海神的惩罚来了,一片混乱中,段陵牢牢护住叶禾,在她耳边不住道:“别怕,别怕,有我在,我在呢……”
男人有力的臂弯紧紧圈护着她,叶禾怔怔地抬起头,狂风暴雨中,他们互相看不清楚彼此,于是有什么再无顾及,就这样混着大雨,怆然落下。
她忽然想。如果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该有多好。
当众人九死一生地登上岛时,满船人马已折损大半,可段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下到了仙人墓时,才是灾难真正的开始……
“到了,前面就是海中岛了,七十七年后,它果然又浮出水面了!”
假面欣喜的声音惊醒了浮衣,她蓦地回过神来,船已徐徐靠岸。
跟着假面下了船,浮衣脑海里的景象还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