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正如昆仑镜外的两位旁观者所料——
碧丞再次来找茧儿了。
这次却什么也没说,只搂紧了茧儿的纤腰,在她耳边喃喃道:“两个孤儿搂在一起睡就不冷了。”
碧丞却睡得极不安稳,眉头都皱在了一起,仿佛正做着什么恶梦。
他忽然从梦中惊醒,失声道:“我不会答应的,不会答应的……”
茧儿吓了一跳,抬眼望向碧丞,碧丞看着她盈盈若水的双眸,心头一颤,竟不敢再望。
白日里神巫召他,对他闲话家常,说自己夜里短视,缺一对夜明珠照明,他自然赶紧拍着胸脯表示,愿为神巫去找一对最好的夜明珠。
却没有想到,神巫懒懒打断了他的话,自座上起身,凑到他身边,慢条斯理道:
“世上最好的夜明珠,是你家婢女的一双水眸。”
那声音带着蛊惑,一下击中了碧丞的心,他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珠澜。
珠澜不闪不躲,弯起嘴角妩媚一笑,眉心的嫣红艳得醉人。
(六)
夜深人静,庭院里月光满地,竹影斑驳。
碧丞睡不着,披了件单衣就悄悄出来了,他凝眸望着夜空,狠狠呼了口气,似乎想将心头浊气一吐而光。
远处传来悠悠笛声,一头白鹿身姿优美地踏月而来,仿若在风中翩然起舞,那双鹿眸含情脉脉地望向碧丞——
极其诡异,也极其美丽的场景,碧丞却微微皱了眉,眸光几不可察地冷了下来。
茧儿来为碧丞送衣服时,正好瞧见了这月下的场景。
她醒来时发现碧丞不在身边,想着他可能在院中散心,晚上寒气重,她便起身取了件厚衣裳给他送来,却没有想到在暗处听到了那样一番对话。
神巫的短短数语叫她听得心惊肉跳,彻底明白过来,耳边是碧丞不悲不喜的声音:
“丹国君主的位置么,的确是个很大的诱惑啊……可是,为什么?”碧丞倏然拔高音调:“为什么一定要……”
“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珠澜懒懒打断碧丞的话:“因为我比你强,这个世道从来都是强者的天下,你不是一直想做强者吗?你甘心在这个时候抽身而退吗?”
她似乎在一步步走近碧丞,声音如冰冷的毒蛇,直逼人心:
“想做强者,想攀上最高峰,就不该有牵绊,你的软肋是敌人最喜欢的东西,他随时能抓住它给予你致命一击。”
“高处不胜寒,没有人告诉你,每一代神巫其实都很寂寞吗?凡事总得付出一些代价,通不通得过考验全凭你自己。”
夜风一阵,将这些话吹散开去,茧儿捧着衣服的手揪得紧紧的,一颗心似沉入万丈深渊。
碧丞一脸平静地回来了,没过几天,他就开始收拾行李,对着怯生生的茧儿笑道:
“想来想去老子到底不适合追名逐利,还是做个捉妖师,逍遥自在来得好。”
碧丞笑眯眯地将茧儿揽入怀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能说他掩饰得不好,只是茧儿太了解他了,了解他所有的言不由衷……和那些深埋多年的宏图抱负。
茧儿怔怔地听着,眨了眨眼,眸里起了水雾。
她向碧丞点了点头,转身回房去收拾东西,可这一去却去了好久好久,碧丞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唤茧儿时,门推开了——
一只苍白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染满鲜血的手心缓缓摊开,一对晶莹剔透的水珠瞬间艳光四射。
那样波光潋滟的色泽,美得叫人移不开目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明珠了。
茧儿脸上是两道可怖的血痕,她“望”着碧丞,温柔地笑了笑,依旧是轻轻的一句:
“主人,快拿去献给神巫大人吧。”
昆仑镜外的齐灵子别过头,不忍再看,春妖面色淡淡,却也一声轻叹。
人的欲念是无穷无尽的,一旦开了头就收不了手,只会索要的越来越多。
多可惜,这个简单的道理,单纯且痴情的茧人是不懂的。
(七)
十月初八,丹国上下一片欢庆,宫中烟花漫天,热闹非凡。
当今国君与陆相一样,膝下都只得一女,今夜便是公主大喜的日子。
碧丞以神巫接班人的身份迎娶公主,成为丹国的驸马,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满宫的欢声笑语中,却有一个地方是冷冷清清的。
漆黑的屋子里,茧儿在床上摸索着,不小心摔了下来,她忍着痛挪到门边,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听着外面的烟花丝竹声,痴痴一笑。
门却忽然打开了,一道身影如幽灵般飘进,居高临下地站在了茧儿面前——
是一袭盛装的珠澜。
她冷冷望着趴在地上的茧儿,见茧儿瑟缩着身子抬起头,双眼蒙着白布,脸上带着惊喜,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主人吗?”
珠澜冷哼了一声,眸中有怜悯,有嘲讽,更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怨毒,她仿佛透过茧儿看到了另一个可怜人的影子。
声音刻薄地响起,一字一句。
“真是作茧自缚,愚不可及。”
庆宴上,碧丞穿戴一新,丰神俊朗。
这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神情却有些恍惚,举目望去,人人脸上都是笑容,一切却似乎不那么真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怅然若失,便在这时,神巫珠澜一袭盛装,拖着长长的衣摆走近他,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恭喜驸马,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这是对你最后的考验。”
碧丞霍然抬起头,珠澜笑望着他,轻启薄唇:“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古木生茧,茧中人浑身都是宝,一双薄翼更是无价之宝。”
话音刚落,珠澜便蓦然转身,对着看守祭台的人打了个手势,祭台上的红绸布猛地被掀开——
满堂哗然,祭台上吊着的竟是一头白发的茧儿!
她双眼蒙着白布,背上伸出两片烟粉色的薄翼,在风中微微颤动着。
珠澜扬眉扫过众人,高声道:“这就是我们今日祈福的祭品,请丹帝与驸马分别斩下这灵兽的两片薄翼,以贺公主大婚,佑国泰民安。”
说话间,已有侍卫为丹帝送上锋利的刀刃,搀扶着他登上祭台。
满场喜庆又庄重的氛围中,碧丞站在人群里,双手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珠澜在他身边懒懒开口:
“你放心,个中利弊我均已向她陈明,她是自愿的。”
碧丞胸膛起伏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祭台,涩声道:“没了双翼她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珠澜把玩着手里的两颗水珠,眼眸含笑。
碧丞抬手一指,呼吸急促:“那是什么?”
高高的祭台旁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铜鼎,花纹古朴,下面的柴火烧得正旺。
珠澜瞥了眼,漫不经心道:“炼丹炉。”
碧丞遽然转过头,瞳孔骤缩,珠澜无视他眸中的精光,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你该感谢我,留着一个没了灵力,没了眼睛,没了双翼的白头怪物在身边,想必你也不好受,等祭完天后我就会把她投入炼丹炉,炼化成一颗茧丹,不仅物尽其用,你也再无后顾之忧。”
祭台上忽然传来一声痛呼,丹帝握着刀,已经将茧儿的一片薄翼硬生生地割了下来,虽然极力忍耐着,茧儿却还是在薄翼撕裂的那一瞬间惨呼出声。
割下的那片薄翼晶莹剔透,迅速被搁放在了早已备好的水晶中保存,茧儿咬紧唇,鲜血淋漓的后背孑然立着剩下的一片薄翼。
那一片,要由驸马碧丞亲手割下,染了血的刀已经递至他的手中。
“去吧,你只差这最后一步,莫要妇人之仁。”
珠澜推了推碧丞,碧丞拿着刀踉跄而出,喉头滚动着,红了一双眼。
所有人都望着他,他深吸了口气,将眸中涌上的热流硬逼了下去,艰难地一步一步走近祭台。
祭台上的茧儿似有感应,苍白的脸颊“望”着碧丞,张了张嘴,无声地唤了句:
“主人。”
碧丞身子一震,铺天盖地的酸涩漫过胸腔,耳边响起了那年在有间泽,少年信誓旦旦的声音——
我要泼天的富贵,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所有人都臣服在我脚下!我要做人上人,要封侯拜相,要世上再也没人能够欺侮我!
风吹过茧儿的白发,纷飞的发丝刺痛了碧丞的眼,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纷沓闪过。
这些年走南闯北,无论是苦是甜,她都陪在他身边,夜里那么黑,他们搂在一起睡就不冷了……
碧丞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长啸,将手中刀狠狠掷在了地上,双眼血红地吼道:
“老子不干了!老子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他在众人震鄂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地冲上祭台,脸上已落满了泪,他不管不顾地去解茧儿的锁链,泣不成声道:“老子只要你,只要你!”
碧丞疯狂的举动中,众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珠澜便一挥衣袖,满场顿时定住,人人像被冰封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刹那间,整个皇宫就只有他们三人能够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