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亭,到阿娘这来。”
突然,他的身体好似不受约束了一般,朝前方女人的怀抱跑去,摆动的双臂也越来越短。
江淮亭猛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回到了小时候。
快要扑到母亲柔软怀抱时,却被人半途截住了。
男人将他放在地上,长眉微敛、神情严肃,“都多大的了,还让你娘抱。”
幼时的江淮亭闻言,看着眼前双睫发丝皆剔透若冰雪、面容精致完美不似凡人的青年,委屈地喊了一声“阿爹。”
“淮亭想阿娘。”
江凤梧嗔怪地看了一眼身侧的夫君,温柔地摸了摸儿子毛茸茸的头顶,笑吟吟地说道:“阿娘也想淮亭。”
江淮亭听着幼时自己急切地发问,“那阿娘还要下山吗?”
被问及的江凤梧不知如何作答,和千凌澈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但还是觉在孩子面前要实话实话。
“淮亭乖乖待在山上,等你过生辰时,阿娘便回来陪你,如何?”
江淮亭感受到幼时的自己胸口处泛起一阵失落,但随即又为母亲刚刚的承诺高兴了起来。
“我听闻山下凡间烟火绚烂,阿娘等淮亭生辰时,带我去看烟火,好不好?”
江凤梧望着儿子晶亮欣喜的眼眸,笑着点了点头。
待到女人负剑独行的身姿越行越远,陷入儿时记忆的江淮亭方如梦初醒。
他猛然挣扎起来,嘶吼着,竭尽全力想要拦住女人,告诉她不要走、不要去!
可行动却被困在了小小的身体中,此刻的江淮亭,仅剩思想与情绪是自由的。
彼时的他,犹如海水的一叶扁舟,害怕即将发生的事情,以及因此而产生的无力与恐惧,会化作一卷遮天的波涛,将他打翻,拖拽着他堕入冰冷的深海。
女人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回过头,对着江淮亭和牵着他的父亲笑着摆摆手,身影便逐渐消失在了崇山峻岭之中。
此时的江淮亭,只能麻木地、悲哀地看着小小的自己,冲着逐渐远去的母亲背影兴奋地挥手,满心期待地想着她下次归来时,会带他去看怎样缤纷的烟火。
他缓缓阖眼,遗憾裹挟着恨意汹涌而至,让他禁不住蜷缩起身体,以抵挡奔随之奔腾而来,足以让他溃不成军的痛苦。
不会再回来了,她回不来了。
江凤梧一走便是月余,他的十岁生辰也早在几天前便过去了。
某日,形容莫名憔悴的父亲,突然拿出了母亲曾佩戴过的一枚玉佩,当时年幼的江淮亭还在疑惑,这枚玉佩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平日父亲对其更是百般呵护,今日为何会说,要替母亲转赠给他做生辰礼物。
一向对他颇为严厉的父亲,破天荒似地将他抱至膝头,仔细为他解释这玉佩的所有精巧之处。
“若将你和你心爱之人的精血气息同时注入其内,只要她还活着,无论她在何处,你都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次寻到她,若气息消散……”
他突然默声下来,幼时的江淮亭见状不解地发问,“阿爹,若气息消散会怎样?”
千凌澈蓦地皱眉,又骤然起身,透白的眼睫几乎掩不住震颤的浅银色瞳孔。
从他膝头滑落下来险些摔倒的江淮亭,在站稳脚跟后,刚想去扯父亲的衣襟询问缘由。
却被千凌澈跑出去时的慌不择路,给撞倒在地。
待他追至檀云峰峰顶时,只见父亲一向挺直高大的背影,已佝偻成不可思议的姿态。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他银白的发丝纷乱张扬,年幼的江淮亭敏锐地发现,昔日父亲润如银晶的发丝,正寸寸变得枯黄失色。
他难以置信地奔上前去,想要抱住父亲,临近时却顿住了脚步,陌生的恐惧与心慌铺天盖地地缠绕着他,脑子只剩纯白与木然。
失去爱人的巨大的痛苦,使得千凌澈外漏的皮肤被瞬间覆上白霜,红如宝石的血泪在自眼底沁出,蜿蜒流下,与极致的白形成鲜红的对比,刺痛了江淮亭的双眼。
他心底突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母亲是不是回不来了……
那父亲呢,他那么爱母亲,他会怎么?
极度的恐慌迫使江淮亭想上前牢牢抓住父亲的手,可在触到他的前一刻,被他周身肆意外泄的灵力给掀飞。
幼时的自己来不及起身,只能眼见着父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行至崖边,回头再望他时,脸上是悲恸到极致的麻木。
他看着跌在地上的江淮亭,空洞的眼神似乎泛起了一丝涟漪,但随后还是被诡异的期待所取代。
期待……能以接下来的方式再见到梧娘。
“我去找你阿娘,你乖乖的。”
千凌澈声音平静,里面甚至还蕴含着一丝蛊惑。
接着,他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浅笑,在江淮亭碎裂的目光中,决绝地跳了下去。
他的身前,是檀云峰的万丈深渊。
江淮亭听到年幼的自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阿爹,再冲到崖边时,只能看到猛然迸发的灵力夹杂雪花风暴,自那深不可测的崖底直冲云端,聚集起沉甸甸的乌云,将仲夏的烈阳都层层遮蔽了起来。
盛夏六月里,檀云峰峰顶簌簌而落的大雪,压得他脊背几欲垂地,江淮亭不知道,这落下的雪花中,哪一片才是当着他面自戕的父亲。
他眼尾嫣红欲滴,眼球却干涩无比,慢慢胸口痛到麻木,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待到麻木褪去,随之而来的,是被父母双双抛弃的绝望。
传闻世间至洁的雪灵,由檀云峰峰顶雪化成,爱上了檀云峰的主人,从此峰顶恍如人间仙境、四季如春。
雪灵至纯至善,爱恨浓烈至极,爱人一朝身死,若让他苟活到暮晚,便是对爱人的最大背叛。
雪灵那流淌在骨血里的忠贞,是上天给予的祝福亦是诅咒。
大雪纷然落下,砸在年幼的江淮亭面上、肩头,他突然抱住了头,一种自骨缝里渗出的疼,开始密密麻麻地侵袭他的大脑。
灵台似被置于火中在煎烤,使得他痛不欲生。
阿娘下山时的承诺、父亲死前决绝的神情。
还有檀云峰顶那漫天飞舞、无休无止的大雪……
噩梦、诅咒、心魔!
是谁在唤他?
嘈杂的声音使得他脑中疼意愈重。
灵台中的心魔也在蠢蠢欲动。
可是深陷在回忆里的江淮亭,已然选择放弃挣扎,任由无边无际的悲伤与绝望将自己逐渐吞噬。
罢了。
自己漫无目的地活了这么多年,不敢爱人、不可爱人,无人可爱。
甚至挚友都少得可怜。
罢了。
江淮亭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的眼前逐渐被黑暗所侵袭,被缚在灵台的心魔此时也在猛烈挣扎,下在其身的三重禁制隐隐出现裂纹、岌岌可危。
他恍惚想着,这世间,自己已然再无挂碍,不如归去、魂灵化作峰顶一捧极净雪、不如归去……
阖上眼的前一刻,他的耳边骤然鸣起一声炸响。
仅余清明半刻的江淮亭,艰难地掀动眼皮。
满天飞舞的雪花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头顶上方是低垂的夜幕与灿烈的烟火。
江淮亭恍惚转头看向身侧,正对上少女亮如星辰的眼睛。
那双眼,与母亲何其相像。
温柔笃定中又潜藏着他渴望许久的勃勃生机。
只见少女莞尔一笑,漂亮的眸中流光溢彩,对着他道:“仙尊,祝您生辰吉乐!”
下一刻,江淮亭的整个世界倏然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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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开殿寒冰床,俊美无俦的男人双眼紧闭,静静躺着。
白袍之下,是一身秀骨,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寒玉细凝,面容清俊淡然,纤尘不染,气质如严松独立,渊清玉洁。
不知何时,江淮亭挺翘乌黑的睫毛如飞蝶般颤动,接着便赫然睁开了双眼。
眸中深沉的情绪千回百转,压得珀黄的瞳孔轻颤,自中溢出的泪水,如剔然透亮的水晶,于绯红精致的眼角蜿蜒留下,在如玉的面庞上缓缓拖拽出两行水渍。
正在自己小居里酣然午睡的郁鸾,被改造系统的提示音惊醒。
她忽地坐起,瞪圆的眼睛中满是不可思议。
“滴!经检测,世界仇恨值下降半颗星,当前仇恨值为四星半,请宿主再接再厉!”
第26章
惊醒后的郁鸾, 睡意全无,全身只着了件鹅黄色的冰锦寝衣,万千青丝散开垂于腰际, 她斜倚着木梨床靠,慵懒中透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妩媚。
浅夜里,窗外玉兔昏昏,星子烁烁。
而郁鸾正用白如素练般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自己曲起的膝头。
皎洁的月光, 透过虚掩的窗扉,洒在她的肩头, 为其姝丽无双的侧脸留下一片阴影。
郁鸾想了一会儿,仍不得其解,为何男主的仇恨值会在半夜突然下降。
虽然堪堪只有半颗星,但也算是不小的收获。
她估摸着现下剧情点即将过半,五日后,十年一度的遴选大会即将召开,届时, 她需得和顾清清一同竞争乞凌仙尊的亲传弟子之位。
如晦山有规定,亲传弟子之位只能传给一人, 毕竟事关未来的仙尊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