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在卫颜的脑海中翻涌,所有时序错杂的碎片似的记忆呼啸而过,连成一段完整的过往。
所有奇怪的悸动和莫名恢复的感情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原因,因为锦夙身体里的那一颗是他的心。
卫颜的眼睛慢慢泛上红色,他痛呼一声推开了锦夙,疯了似的在挥手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掀落在地。红色的妖气从他的身体里不受抑制地四散出来,收到他妖气感染的妖仆们就像坏了的木偶似的,僵硬怪异地动作着。
重璘冷眼看着他砸东西,直到卫颜红着眼睛冲上来攥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破她的封印!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他满面泪痕,一半清醒一半疯狂。
重璘冷笑一声“你发什么疯?你想起来什么了?”
这时刚刚被卫颜推开的锦夙跑过来拉住他的手,她安抚地拍着卫颜的后背。
“你冷静一点,不要怕,那些都过去了。”
卫颜松开攥着重璘的手,慢慢把头转过来看着锦夙,看着她温柔纯洁的眼睛,他的眼里弥漫起滔天的愤怒和恨意。
“不,从来没有过去。”
卫颜粗鲁地打掉锦夙放在他身上的手“不要碰我。”
锦夙愣了愣,小声喊他“卫颜……”
他的脑海里层层叠叠地响起叫着卫颜的声音,从稚嫩的少年音到青年音。
——你们神仙居然都没有名字
——哥哥不让我说。
——那我就随便给你取了啊,你就跟我们姓卫吧,长得好看,那就叫卫颜吧。
“我不是卫颜。”卫颜看着锦夙疑惑惊慌的眼睛,笑得凄凉。
“那不是我的名字,别叫我卫颜。”
那是你的名字。
我给你取的名字,我叫了你七年卫颜。堕妖之后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我只记得你。
即便是在你和你哥联合起来骗走我的心之后。
56 诛心 贰拾壹
唯音没想到会突然在自家的会客厅里见到卫颜,他懒懒地躺在贵妃榻上,发冠散落一旁,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正在唯音打算去问兰夜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卫颜开口了,他淡淡地说“我想暂时在你们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帮我跟兰夜说一声儿吧。”
卫颜从来没有用过这么毫无波澜的,疲倦的声音说过话。
唯音被他这样的语气惊到,以至于他是怎么进来的问题被暂时压下了。她看了卫颜一会儿,便去拿了一坛他最喜欢的酒放在他手边上。有些犹豫地问“你这是怎么了?锦夙呢?”
卫颜皱了皱眉,睁开眼睛看着唯音“如果锦夙来找你们,不要说我在这里。”
唯音想恐怕是卫颜和锦夙又闹矛盾了,这才和好半个多月的时间又是怎么了?卫颜这种低落的样子她可从来没见过。
卫颜低眼看到唯音拿来的酒,轻笑一声“醉花阴?小娘子果然大方,不过今天我恐怕是喝不出美味来的。给我茶吧,小娘子你最喜欢的那种。”看见唯音惊讶的眼神,卫颜笑笑“我今天想要清醒的脑子,有太多太多事情需要整理了。”
“你没事吧,卫颜?”
“我吗,身体好得很。”
唯音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叫皆凌烧水泡茶去了。
这个世上谁都有自己的难题是别人帮不上忙的,卫颜似乎遇到了他的难题。
见唯音离开卫颜脸上原本就很淡的笑意立刻消散了,他转身朝着靠背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也总是喜欢这样睡觉。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未成年就已继承了南方朱雀之力,背后还有一个出过十二位上神的鼎盛家族。加冠之时便立刻建宫册封,天上的神仙都说这样顶顶顺风顺水的也就他和太子景棠了。
那时候他叫陵光。就连天帝都怕三分的杀神朱厌,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有这样的身家又有这样的天赋,他自小便是性情张扬任性妄为,却也是没有神仙敢惹,就这样他成年前的三千年时光过得惬意又风光。
他听说自己的表妹望舒要去人间历劫,正好那时北方玄武之神执明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那是何等强大又温和的上神,去了人间一趟却落得个堕入轮回生生不得好死的结局。他向来把从小父母双亡寄养家中的望舒当亲妹妹看待,便不能放心让她一个人下凡历劫,正好也是心高气傲好奇心强的年纪,就要求陪伴望舒一同投胎。
想来这怎么是望舒的劫数,这分明是他的劫数。
他第一次见到锦夙是投胎在人间的第十二年,那时她看上去就像人间十五六岁的姑娘,头发扎成双羊髻,穿着藕荷色的衣裙,衣服上绣的是银线的海棠。他在逃避家丁的搜寻时跑到了后院的橘子树间,就和她撞了个满怀。
那时候十二岁的他高度只到锦夙的下巴。他被撞得差点跌倒,锦夙就伸手拉住了他,她很认真地问他“你是橘子树的主人吗?”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然后意识到从没见过这个姑娘。
“你是谁?你怎么进我家的?”
“我是神仙,我是飞进来的。”锦夙非常真诚地说道,她指着橘子树“我想吃这个橘子,可以吗?”
他觉得十分荒诞,正想说话却听见家丁们朝这边跑来的脚步声,便慌忙道“你要是能让他们看不到我在这里,我就让你吃。”
锦夙点了点头。
于是他就眼看着家丁们从他面前走过,愣是一个人都没有看到他和锦夙,他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真的是神仙。
可能是因为当时他的心情糟糕至极,当家丁们离开时他竟然没有觉得恐惧,也没有太尊敬这个神仙。他靠着橘子树蹲下来开始发呆,根本没有理会锦夙。
那一天他父亲杀了他的蛐蛐儿,因为父亲觉得那会让他玩物丧志。他长到十二岁,却没有玩过一样普通人家孩子会玩的东西,连风筝都没有放过,整日里被要求泡在书房里看书,放松时间便是学骑射琴画。
偷偷养了不到三日的蛐蛐儿被发现,便被父亲当着他的面踩死。他和父亲刚刚为此吵了一架,父亲要打他却跑了。
自从母亲过世之后父亲的脾气就越发反复无常起来,下手打人更是没有轻重,他一点儿也不怀疑自己会被亲生父亲打死。这样活着真是没有意思。
年幼的他脑子里第一次闪过了死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居然让他沮丧的心情变得振奋起来。如果他死了去了地府说不定可以见到母亲,就算见不到可以摆脱这一切也是好的,他再也不温书,再也不用见父亲,不用被他咒骂殴打。父亲或许会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真是再好不过的法子,不远处就有一口井,他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向那口井走过去。
“好酸。”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步子,他回头看去。刚刚那个神仙姐姐手里拿着个剥开的青色小橘子,酸得眉头都皱在了一起。她手边还有几个摘下来的橘子,其中不乏青橘子小橘子。
他看了看那口井,又回头看了看这个奇怪的姐姐,叹了口气走回来。
“你要摘大一点的,黄色的橘子啊。”他从树上摘了几个成熟的橘子递给锦夙,锦夙笨拙地开始剥橘子。他揉了揉太阳穴,把那橘子拿回来开始剥“你们神仙平时不吃橘子的吗?橘子都不会剥啊。”
他把剥好的完整橘子掰好递给锦夙,锦夙拿了默默吃掉,轻轻说了一句“好甜啊,谢谢你。”
然后锦夙照他的样子摘了一颗大大的橙黄的橘子,剥好了掰成瓣递给他“这是你的。”那一双特别漂亮的圆圆的杏眼里映出他的样子,极为澄澈干净。
他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接过了橘子和她蹲在树下一起吃起来,她话不多,但是一旦说起话来都是很认真的样子。
不知道吃完第几个橘子之后,他托着脑袋看着她,喊了一声“神仙姐姐。我们家橘子好吃吗?”
“嗯。”她点点头,问道“我以后还可以来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从她身后那口井移到她身上,末了终于点头“可以啊,以后你要再来,我把最好的橘子留给你。”
锦夙应道“好。”
他想他既然已经做出了承诺,那就得活到她再来的时候。
其实那一天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他剥了一个橘子,可是他却觉得隐约得到了安慰,心情好了许多。那之后他只跟妹妹卫若说了锦夙的事情,其余人一概不知。而锦夙果然如约每年都会在秋天到他家里待上三个月。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了周而复始的等待,从冬天开始就等待来年的秋天,不知多少年的新年愿望是来年她能够早点来。
他在这段时间里从孩子成长为叛逆嚣张的少年,连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孝甚至诅咒他去死他都无动于衷,几乎没有人能靠近他。
除了他的妹妹和锦夙。
他在这六年漫长的等待和十八个月的相处里把好奇和好感慢慢变成了喜欢。就如在放入最初的米和酒曲之后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终于酿成了醇香的一坛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