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情绪才平息一些,便听得脑后有声音困惑道,“酉时三刻,有女郎被人推落水——是这个时辰没错。怎么来的会是男子呢?”
顺着熟悉的声音看去,直吓得左玟一个翻身坐起,连连后退。
那白破布的衣裳,披散的黑发,惨白浮肿的脸还有青紫的五官。周身不住地往下淌水。怎么看都不是人样。不是之前的水鬼是谁?
“你你你别过来……”
“书生莫怕。”水鬼自觉地退回湖水里,手掌抬起在脸上一抹。那浮肿青紫的脸竟变成了普通常人无二的脸庞。五官端正,谈不上俊俏,想是死在湖里久了,气质还有几分阴冷。
水鬼扯开嘴角,努力做出和善的表情道,“我名六郎,虽为水鬼,但从不害人。往日有人落水还会救上一救。正因行善所至,消了些罪孽。前日阴司那边说我的罪孽满了,等今日酉时三刻会有一女子来给我做替死鬼。您正好在酉时三刻落水,我第一次害人溺水紧张了些,也没看清——”
他说到此处,看着左玟的脸,呆了一呆。仿佛想到什么,懊恼道,“不对!以你这容貌,胸平也不一定就是男子啊!”
说罢,大步跨出水面。看那作态,仿佛又要把她拖回去了。
左玟顿时眼前一黑,长得好是她的错吗?她自己是男是女自己哪能不知道。虽不知她的大胸怎么平了,但真身一验便知,哪能瞒得住鬼?
却在此时,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片段突兀闪过。
她登时一个激灵,先摸了摸头顶绑得异常牢固的发带,心里有了底。便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之前呛水,嗓子疼得厉害。当机立断,高声喊道,
“别瞎说!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是女子?你找错人了!”
左玟:所谓性别诚可贵,性命价更高。
为了保命,口头上变个性算得了什么?
循着记忆片段,左玟连珠炮一样甩出自己的身份,粗着嗓音,信誓旦旦道,
“我是德阳县人士。方从武阳府考完院试,排十五名,已是秀才。正要回德阳县的家里报喜。那林子后面有我的同窗和商队,都能证明我的身份。你若不信,可随我去验过。”
说完这段,见水鬼六郎面露迟疑之色,停住了脚步。
左玟心下稍定,又拱了拱手,义正言辞地劝告道,
“你刚才也说了,你并非害人之鬼,往日多行善事。才换来脱身之机。我若是命数如此,死了倒也怨不得人。只是担心你如今若是害了无辜之人,岂非又染上冤孽,导致许多年功德前功尽弃吗?”
她的口吻半点心虚没有,一本的正经严肃,痛心疾首。仿佛还要把水鬼的转世前途看在自己的性命之上。
左玟身长近七尺,身量高挑修长。少年人五官精致皮肤白皙,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雌雄莫辨。可神态却透着落落大方的洒脱英气。全不似闺阁女子。加上落水湿了身子后,衣裳贴身,曲线平坦。微凸的喉结,也十分具有说服力。
那六郎也单纯良善,听完了左玟的话,满面狐疑尽化作了动容之色。
感动道,“我要害公子性命,公子反为我着想。您如此高义,我不该怀疑您的身份。”
便在水中跪下,流着泪央求道,“只是我等了几十年,才等来转世之机。今酉时三刻已过,我也没完成鬼差大人之令。届时阴司追究起来,只怕难逃一劫。
还请公子好人做到底,救我一救。”
闻得水鬼所言,左玟平静的表情下已是胆战心惊。
这个世界有水鬼,有阴司。属于真正的阎王要你三更死,不可留人到五更。若是她的命数真的尽了,现在是可以哄过水鬼,届时能哄得过阎王判官吗?
她一时浑身发冷,头昏眼花腿发颤。狠狠掐了把手心,才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情绪的崩塌。
垂眼看着那低头叩拜的水鬼。她还想再苟一苟。假如记忆里道士送的发带真有那般神异,水鬼看不出,兴许阴司的也看不出呢?能活,必然是不想死的。
便拿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弯腰作态去扶起水鬼。本来只是作态,这一回竟然真的碰到了。
冰凉地,好似触摸一具冰冷的尸体。
左玟忍着头皮发麻想抽回手的冲动,温声宽慰道,“兄台无需如此,我得你及时放过,若能救你定是义不容辞的。然我亦不了解阴司如何行事,你不妨与我说说,该如何才能救你?”
六郎大喜,当即将自己知道的关于阴司的情况一一说来。
左玟从六郎这里知晓这片地方阴间事多归城隍老爷管,待他向城隍老爷说明情况,约摸两日后的子夜,城隍老爷会找她去问话。才有了左玟去城隍庙烧高香一行。
她其实也没抱有太大希望,只是想尽己所能,把存活的几率拉高一点。
待听见鬼差说城隍老爷让他们直接来勾她的魂,当真有些心灰意凉。不想紧接着又峰回路转,鬼差死活勾不了她的魂,反开始争论起了什么佛印道法的。
道法是什么她不知晓,但佛印——莫非是因为优昙大师?优昙大师,有那么厉害吗?
正思量着,便听其中一个嗓音较细的鬼差打断了争吵。
“好了别吵了。我说是佛,你说是道,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咱们再试一次,不就清楚了?”
粗嗓子的道,“行!再来一回,一起!”
鬼差的话说完,左玟就感觉之前那种神志迷糊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原来这种感觉不是困倦,是因为被勾魂了?她心里登时生出了抗拒,满满的是不悦和拒绝。
下一刻,金光清光交错闪耀,两个鬼差惨哭的声音随即响起,真乃鬼哭狼嚎。
“呜呜我的招魂蟠——”
“啊啊啊我的锁魂链——”
与二个要死要活的鬼差不同,左玟却觉一股清凉从脑后蔓上灵台,神思分外清明。
床上的少年仍旧维持着闭目的状态。沉思片刻,忽而翻身坐起,目光定定看向葛纱帐外。
月光穿透窗棂,在床头映下交错的黑影。
隔着葛纱帐,左玟目中所见,与寻常无异。看不见鬼,却听得见鬼哭。
她未曾撩起葛纱帐,目光看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指节轻敲膝盖,语气掩饰得极为平稳,缓缓道,
“二位莫要吵了。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实非君子所为。”
忽悠鬼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只要操作得当,说不定她就从英年早逝变成长命百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左玟:都让开,我要开始装逼了!
第5章 大人物
少年的声音雌雄莫辩,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 ,无半点恐慌,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两个哭嚎的鬼差闻言,霎时停下了哭声。
粗嗓子的道,“他醒了!这这这,这还怎么勾魂交差啊?”
嗓音尖细的似乎拍了同伴一下,尖着嗓子训斥道,“咱们勾魂的家伙什都被毁了你还想屁呢?同时有佛门道家法印的大人物哪里是咱们兄弟惹得起的,还不跪下,你想魂飞魄散吗!”
“是是是,我跪我跪。”
确切听到他们的勾魂法器被毁了,还称自己为大人物,左玟心里一定。遂语声含笑,淡淡道,
“二位差爷说得什么大人物,怕是误会了。在下虽在佛道两家有些交好的朋友,但也不过只是德阳县一个普通的秀才罢了。”
否定的话语,肯定的语气,充满了“我上头有人”的暗示意味。又主动邀请道,“我就在此处,二位只管照惯例来勾魂便是。”
葛纱帐外的声音矮了一截,仿佛真的是跪下在说话。
粗嗓音的小声嘀咕道,“上头有朋友早说啊,白折了我的招魂幡……哎哟赵四你又打我!”
另一个嗓音尖细的赵四低斥一声,“张老三你闭嘴!”
而后干笑道,“大人您说笑了,我们兄弟之前不知大人有朋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我不曾说笑。城隍老爷召见,我自是要去的。”
左玟表现得谦虚,但也没否认大人这一称呼。真真假假的,越发显出她无所畏惧,背景深厚。
两个鬼差的态度也愈发谦卑。
赵四讨好道,“城隍老爷也不知大人的身份尊贵,才叫我们哥俩来拿人。小鬼这就回去禀报老爷,区区小事,怎敢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左玟先是轻笑一声,然后假模假样地叹息道,“在下真的只是个普通秀才。差爷可千万别误会了。”
说完这一句,不等鬼差接话,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从谦谦有礼变得冷淡略带一丝高高在上的矜贵。
淡淡道,“二位差爷今晚当真不打算领在下去见城隍爷了么?若是如此,且替在下与城隍老爷问个好,我一直颇为敬仰县令大人在世时赈灾救民散尽家财的义举。”
葛纱帐外静默了片刻,张老三困惑的声音响起,“什么前朝县令,什么赈灾?咱们老爷不是廪生考上的城隍吗?”
那赵四则叹息道,“你来得晚有所不知,早先那位城隍爷因为太好管阳间的闲事,给地府那边多揽了太多活儿,被上头嫌烦撤下了投胎去了。重新换了现在这位不好管闲事,按规矩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