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却有影动。
地面上的人影在扭曲,一头长发舞动如凄厉的鬼爪,
星光下,青年双目泛血、面上青筋爆出,手臂上也出现无数发黑的伤口,一条条都渗着戾气。
此时此刻,他形容凄厉,才真正如从地府幽冥中爬出、狰狞面对世人的怨灵。
“到了现在,你们一个一个,倒是要充当好人了?”
“在乎这一个,在乎那一个……那当年,为何又能对我满屋的学生、病人下毒手?!”
“先是欺骗我、背叛我、折辱我,再是将我在乎的人一一杀死,还用他们的骸骨来构筑阵法,封印诅咒我……”
血煞沸腾,黑风凄迷。转眼之间,四周袭击者便被吸尽精血,成了一具具干尸。
裴沐垂下眼,也垂下灵剑。但她却并未将剑收回去。
她看着周围一具具死得容易的尸体,忍住叹气,重新抬头。
“辛秋君,你就将消息告诉他吧。”她有点懒洋洋地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幸灾乐祸,“人生在世,总要做个选择的。不是让这个死,就是让那个死,那不如让那些欠了债的、该死的去死,好歹能保住剩下的无辜之人。这不是比什么信义、道义,都更合适么?”
辛秋君心神不宁,这时下意识来看她。
刹那之间,他像是愣了一愣,面上闪过犹疑与震惊。
但是终究,他只是深吸一口气,面容忽地像老了十岁。
“……好。”他艰难地说,“姜公子,公输少师,还有公子留,都在城外府邸居住。从我府上的传送阵,便可前往……这,这是出入符令。”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掏出一面黑底金字的木牌。
黑风一卷,轻易就将木牌夺走。
怨气渐渐平息,星空下的青年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尽管那仍是死气沉沉的苍白阴郁。
“姜公子,那我的妻儿……”
姜月章手里拈着木牌,阴郁地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漠至极,还透着一点嘲弄:“该解开术的时候,我自然会解开。”
他转手掩去木牌,又拉起裴沐的手臂。
“小骗子,走。”
裴沐刚才侧头看他,就见四周一暗;黑红二气交织缠绕,已是带他们转瞬离开城外郊野,飞速往辛秋君府邸而去。
她自己点亮的纯阳之火也被他压灭了。
她看他片刻,发现他并无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说:“很黑。”
姜月章嗯了一声。
“……我说很黑。你灭我的火做什么?”
他瞥来一眼:“即刻就到,你就不能忍忍?”
裴沐一想也是,便扭开脸,不再做声。
姜月章见她不言,却是又迟疑片刻。他自己蹙眉,又自己展眉,末了又去看她腰间那只红色的小陶猪晃来晃去,这才轻轻叹声气。
“呼”地一声,几朵色彩惨淡的幽火亮了起来,温驯地停在裴沐身边。
“这便可以了罢?”他说,“小骗子就会使性子,还总对别人撒气。”
……这人是发什么病?她使什么性子、撒什么气了?
裴沐莫名其妙,正想反驳。
但眼前忽亮――
山水俱全的院落里,一座隐藏的阵法被唤醒,正渐渐亮起光芒。
“到了。”姜月章已是沉下神情,眼里重又浮动深深怨气。
“走。”
他拉着她,往复仇的方向走去。
第35章 他所以为的她
当法阵的光芒再一次熄灭时, 裴沐眼前的场景已经不一样。
只需要一眼,她就意识到,姜月章的仇人已经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并且做好了准备。
这里应当是一座中等大小的城池,不如春平城, 却也有不少的生机悄然流淌。在星光熠熠的夜幕, 四周一片安静, 远近的房屋黑影起伏,如无数巨兽的脊背匍匐。
他们正身处一座古朴庄严的庭院里。
四周站满了人。大部分是身穿软甲、手拿刀剑和盾牌的私兵, 一看就知道训练有素, 修为气息与官兵持平。另有一些身披黑色长袍、以深帽覆盖面容,身上传来诡异的符文波动――这些是术士。
而在他们中间, 有三个人。
一名须发皆白、道骨仙风的老者, 与一位皂色长衫、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俊雅青年, 正分别坐于石桌两侧,不言不语地凝视着桌面。
石桌桌面, 刻绘着一张先天八卦图。一些干燥的蓍草放在上面, 似乎是在测算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
另有一名少年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他面色苍白、身形瘦弱,仿佛连衣衫也支不起来,膝盖上还披着厚厚的毛毯。相较另两人而言, 他显得心神不宁,目光中也有显而易见的惶恐不安。
一时间, 院里一片安静,唯有风吹过众人的衣角,又无声无息地掠过不安的草尖。
裴沐打量着那一老二少。若只看外表, 这几人都形貌端正,那老者和对面的公子更是神情沉静、脊背挺直, 令人不禁心生一分尊敬。
她再侧头去看姜月章,发觉他面无表情,眼眶却悄然浮出一层狰狞的青筋。
片刻后,那老者扔了手中的蓍草,长叹一声:“算来算去,今日也是有死无生的死局!罢罢罢,欠了债,总是要还的!”
“姜公子,请动手罢!老夫只有一个请求……稚子无辜,还望姜公子放过其他人!”
他站起身,面向姜月章长长一揖。那长长的白胡须飘动,隐约竟有一些慨然之气。
旁边那病弱少年陡然发出悲鸣:“大父!”
原来这一位是老者的孙子。
姜月章直直站着,脚边血煞翻滚不止。裴沐发现,他注视着老者,神色变得更阴冷,眼中更是泛出妖异的红光。
换了谁,满心怨恨地来报仇,却发现仇家摆出一副慷慨就义、从容赴死的凛然神态,心中多半都不会多么爽快。
姜月章便是如此。
而且更甚。
他阴郁地盯着老者,唇边忽然泛出一丝扭曲的微笑。
“放过其他人……不错的请求,令人愉快。”他的语气轻柔得反常,底下藏着一股深深的怨意,还有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迫不及待的兴奋与期待。
“有在乎的东西,这就很好。公输庇,你越是在乎谁,我就越该让你眼睁睁看着他们挣扎死去……否则,如何能叫冤魂索命?”
姜月章微笑着,身后血煞却爆发出截然相反的愤怒。无数猩红的符文扭曲、交缠,如鬼爪张扬,猛然向四周抓去!
呛啷啷――
院中刀剑拔出!
术士们抬起双手,念念有词。
刹那之间,法阵亮起,结出一面防御用的光幕,将阴森的血煞拒之在外――
第36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姜公子接下来打算去找烈山?”
“不, 先去找守陵人。”
“守陵人?”
“守陵人u家,世代为烈山陵守墓。”
“还有这回事……我却是没听说过。”
原野中已是绿意如洒。天空蓝得纯净,白云如雪山连绵, 清晰的边缘被阳光镀成灿烂的金色。
裴沐正低头沉思,却觉得头顶被人轻轻一按。旋即他捧起她的脸, 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阿沐, 我说过, 不要再叫我‘姜公子’。”
他眼中含笑,令这双阴郁肃杀的灰眼睛显得格外温柔。
……也令他更加像活人。
裴沐感到心上有无数细线缠绕、缩紧, 勒得她喘不过气、浑身都痛;差一点, 一声喊叫就要冲出喉咙了。
但最后,她还是僵硬地别过头, 退后一步:“姜公子, 我没有答应你什么。对你来说, 我还是当一个普通的雇工更合适……”
“普通的雇工?”
姜月章品味了一会儿这个词。他注视她片刻,紧皱的双眉松开, 转而扬出一个笃定的表情:“阿沐, 我心悦你。我不想当你是个普通的雇工、修士。”
裴沐有些烦躁地说:“好,我管不着你。但我当你是普通的雇主。这一路上我会勤勤恳恳为你做事,努力帮你完成复活的心愿, 不管姜公子你有什么想法,都放在心里更……”
他忽然来捉她的手。
裴沐心神不宁地挡下几招, 却不妨他半道转了方向,竟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你……!”
她睁圆双眼。
这不是姜月章第一次用偷袭来吻她,但这是那一夜之后他第一次成功。他手指微收, 牢牢锁住她的后脑勺,在她唇上辗转。
冰凉却柔软的唇舌缠绕着她, 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僵在姜月章怀里,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推开他。
“……阿沐,瞧,我在你心中也并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不时再蜻蜓点水般落下几个轻吻,声音轻却笃定,“你也喜爱我,否则不会同我如此亲昵。”
裴沐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推开姜月章,严肃道:“姜公子,我可能有些喜爱你,但这没什么。首先,我们都是男子,不可能长久在一起。其次,我也并不打算与谁一直待在一起……”
“无所谓。”
一连被拒绝,他也冷淡了神色。但即便是这样的冷淡,也只像温软的晴天里起了细雨,一切蒙了一层暗色与凉意,却仍是温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