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之中,两名看守也晃晃脑袋,已然是将刚才片刻中发生的事情完全遗忘。
他们只见被光符困住的副祭司冷冷说了一句“你们帮我转达,今天我不想见大祭司”后,便顾自不言。
两人无可奈何,只得再行一礼,小心回到原位。
而神木厅中,裴沐已经站在了神木下。
属于扶桑部的神木枝繁叶茂、高可入云,以一种霸道的气势庇护着这里的人们。
与它相比,一旁属于子燕部的小树苗,是多么渺小、不起眼,哪怕被吞噬融合,也并不奇怪。
现在,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望着这两株同根而生,却也截然不同的神木。
“真奇怪啊。虽说我是自己愿意成为副祭司,愿意认真学习扶桑部的技术、文化,真心诚意地想要和人们一起,让人类活得更好……”
“但为何,似乎人人也都忘了,我只是为了让族人活得更好,才心甘情愿低头?”
淡蓝的力量不断涌出,包围了参天的神木。
巨木似有所觉,枝叶警惕地抖动;但无数日夜里,裴沐为它梳理力量,也将自己的气息融入了巨木的每一枚叶片、每一寸树干之中。
神木枝条垂落,不言不语;剩下的半颗神木之心静静散发光辉。
裴沐整个身影渐渐没入了神木之中。
她尊敬姜月章,尊敬他的品性和理想。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实力不如他。
扶桑大祭司的力量,一部分源自格外强大的神木;除开这一因素,他们之间,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总是有人低估我。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低估是轻率,而轻率就会大意,从而给予被轻视的一方以可趁之机。
裴沐沉浸在神木的力量之中,将每一寸气息都融入其中。
顷刻之间,神木厅中已经回归平静,似乎一人也无。
唯一让裴沐悄悄皱眉的事情是……
“阿灵,阿灵?奇怪了,明明说好,怎么却不在……又睡着了么?”
*
入夜。
大祭司匆匆归来,刚到星渊堂,便往神像走去。
到了入口,两名守卫就小心翼翼,委婉传达了副祭司大人那一番大不敬的话。
大祭司抿了抿唇,也不答话,只还想往里走――
“姜月章你走开!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见你!”
光符闪动,副祭司气得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阿蝉出征你都不让我去看她。好,这副祭司我不当了,你要杀要剐都随便!”
大祭司终于停下脚步,唇边忍不住溢出一声叹息,却又感到不出预料。他垂眸思索,迟疑片刻,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四周,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更多地惹他的少年生气。
“我明日再来。”他说。
副祭司大人理也不理,背影简直像头气鼓鼓的食铁兽。
大祭司内心里突然蹦出这个联想。他一时觉得他的阿沐可爱极了,却又不能表达,只能回身敛眸,遮去眼中笑意。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
“大祭司大人,大人――不好了,前线传信,无怀部大军发现我方大阵阵眼,正集中力量攻击!”
星渊堂中顿时一片哗然。
大祭司豁然转身,见到一张努力克制却还是惊慌失措的脸。
他沉下神情,折回往星渊堂前的方向。
“传令星渊堂,速往祭台集合!”
“遵大祭司令!”
……
一盏盏青铜灯,亮着永恒般的、不变的光芒。
祭司们聚集在堂前,紧张地思索对策。
后方神木厅则被精密的阵法包裹,其中空无一人。
这里有大祭司的力量笼罩,外人轻易不得进入;若是强行入侵,便会导致尖啸长鸣,以作警戒。
悄然地,却有一缕焰色飘来。
它恍如一只火红的小鸟,无声无息地贴着墙壁飞来。
它在神木厅的入口处停顿片刻,而后施了某个研究多年的巫术。
一点暗影贴在神木厅入口的光幕上,缓缓蠕动,侵蚀出一个小小的圆洞。
正好够这火焰凝结的小鸟飞入。
它飞了进去,洞口也在身后合上。
神木厅中空空如也,唯有风声与草木声在星空下相伴。
青铜灯也不亮,只丝丝缕缕的星光带来微弱的光明。
小鸟飞近参天巨木,化为一道人影。
他抬手虚虚贴在神木枝干上,便有与方才相同的暗影弥漫;这是一种诡异的、极为少见的巫术,对于破解种种禁制有奇效。
他也是费了很多年、很多年的功夫,才找到并学会这些巫术的。
当年,若是有这样的巫术在,那人也不会……
人影狠狠闭了闭眼,让自己不去多想这事。
他专心致志,小心操控。
很快,半颗发着淡彩微光的、宝石模样的物体,就落入他的掌中。
“剩下的半颗神木之心……”
他的唇边不由露出一缕微笑。
只有多年苦苦忍耐、终于望见成功曙光的人,才能露出这点梦幻般喜悦、又略带一丝迷茫的微笑。
――阿荫,玄武,我终于能不辜负你们的死……
“原来是你。”
黑暗中,乍然响起的声音让他陡然一惊。
而更让他心脏发沉的是……
这是大祭司的声音。
四周青铜灯一一亮起。
距离神木不远处,那孤傲冷峻的人影……不是大祭司又是谁!
大祭司的目光与平常别无二致,依旧冷漠而不起波澜,平静到让人心生恨意。
他说:“五年前勾结无怀部掀起内乱,现在又再一次背叛的人――朱雀,原来是你。”
灯光颤抖,星光也在颤抖。
颤抖的光影中,朱雀祭司那纤柔秀美又不乏天真的面容,此时布满沉沉阴云。
他后退几步,手中紧紧攥住神木之心――大祭司的命脉。
“是我,又如何?”他露出一个凶徒才有的、略显疯狂的笑容,“你再一次被背叛,现在是否惊讶又难过?早在当初你决定……”
“我对你背叛的原因没有兴趣。”
大祭司淡淡一句话,让朱雀的一腔激愤堵在胸中,烧得他浑身发烫、大脑充血。
“你……”
“朱雀,你今夜偷窃神木之心,是想如何?”大祭司平静得让人愤怒,“一旦让无怀部得到神木,我扶桑部上下,连带诸多盟友,共几十万人,都可能沦为无怀部的奴隶。”
“这就是你要的?”
“……不会,你以为我是你吗!”朱雀怒道,“我早与无怀部有约,我会接过大祭司之位,我会护好所有人!只有你,姜月章,你不能再高高在上,不能再随意夺取别人的性命……”
“我的决定,都有法度可依。你又要依据什么,个人的喜恶?”大祭司摇摇头,漠然的面容上似有一丝不屑,“朱雀,治理部族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
“你可以选择现在将神木之心归还,我还能让你死得不算太痛苦。”
大祭司伸出一只手。那姿态稳定得可怕。
朱雀死死盯着他,唇角抽了抽。
“不可能。”他说。
一缕暗影出现,倏然吞噬了那颗珍贵的神木之心。
短暂的沉默后,朱雀开始大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角带泪。
“我早就知道,七年前,是你命令姚森舍弃阿荫他们,去救所谓更重要的祭司!”
他的悲愤终于肆无忌惮地爆发。
“五年前,玄武为我顶罪,被你残忍杀死。姜月章,我早就发誓,我绝不饶过你!现在神木之心已经被我传去无怀部,待神木之心合二为一,你就会失去神木的倚仗,会凄凉死去……”
“愚蠢。”
在朱雀愣怔的目光中,大祭司依旧站在那里,浑身气机圆融,力量弥漫如不可反抗的天地之力。
“……唔,不过,我反而要多谢你。”大祭司沉吟片刻,唇边泛出一点微笑,“你总算将我特意制作的‘标记’送了出去。如此,也方便我去取回失窃的神木之心。”
“你,什么意思……”
朱雀愣住了。
但他毕竟也是四大祭司之一,是大荒上顶尖的祭司。他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回忆着他拿到手的“神木之心”的细节……
倏然,他瞪大了眼睛。
“不对,那不是神木之心……你居然找到天生灵物,做了一颗假的神木之心骗我!”
朱雀踉跄一步,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天生之灵何其难得,是以他虽然略觉古怪,却丝毫没往那里想……原来如此,想必姜月章已经下了定位用的巫术,那颗假的神木之心反而为他指明了具体方位……
为什么姜月章就有这个运气……
朱雀狠狠一咬牙。
“那又如何?”他冷静下来,惨淡一笑,反而从容了,“无非我死而已。可是你呢?大阵阵眼的情报,我也告诉无怀部了。姜月章,你能拯救自己,难道还能力挽狂澜?”
“没有我,无怀部不会停止攻击……”
“愚蠢。”
大祭司感到乏味,移开了目光。他望着神木枝叶,还有枝叶间隙中漏下的星光;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上竟泛出一点柔软的、转瞬即逝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