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点一二,这是大师兄应该做的。他理所当然点点头:“可以。”
结果他们又笑了。
他们暗中传递的那句话,也终于被他听进了耳朵。
――原来大师兄看上去冷若冰霜,其实还是个老老实实、很容易被欺负的小孩子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可他们又哈哈大笑。
过了一段时间,师父从外面回来,先在书院每个地方都转了一圈。回来后,他很高兴地拎着几包吃的,放在他屋里,表情很有点自得:“月章,你的人缘可越来越好了,这都是你师弟师妹们托我带的零食。”
他看看那几包零食。都是油纸包着的,用草绳栓了,上面贴着红色的方纸,写着“杂糖”、“杂果”,还有一包没贴,闻起来像果干。
“要不要尝尝?”师父撕开一包零食的包装,拿出一粒裹了芝麻的糖,塞进他嘴里,“怎么样?”
他客观评价:“甜的。”
师父笑得白胡须抖动:“他们说你常常去看他们斗法,还细心指点,不错。月章啊,这样受人爱戴,你高不高兴?”
按照书院教导的礼仪,他细嚼慢咽、再将糖咽了下去,而后才问师父:“受人爱戴,为何要高兴?现在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
他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不高兴。现在和以前并无区别。
师父愣住了。道骨仙风的老人望着他,慢慢不笑了;他抖动的胡须不抖了,白色的眉毛也垮下来。
最后,师父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
“我这样,是有问题么?”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桓已久的疑问,“书上说,为恶就要受惩罚,我以为这才是不好的。可我没有作恶,师父……还是觉得我这样不好?”
“也不是不好,反而掌门他们都觉得你这样更适合修剑,可……”
白胡子的老人又叹了口气。他从刚才一个笑眯眯的老人,变成了现在这样愁眉苦脸的老人。
姜月章觉得这并不是自己的错,但他还是说:“师父,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师父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笑着摇摇头,“有些事强求不来。月章,去做你的事罢。”
他温驯地走开了,太微剑待在他背上,很安静,令他感到舒适。他走了几步,回过头,发现师父还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目送他。
“师父。”他忽然说。
“嗯?”
那好像是他第一次回头,师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抚着白胡须的手停了下来,但他的胡须、眉毛,还有宽大的道袍,仍然随着初冬的寒风略略摆动。
他张开口,想说一句话,但及至出口,又成了:“我走了。”
师父愣了一下,笑眯了眼:“去吧。”
但其实姜月章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句。而且师父也知道。
他真正想说的是:人类真奇怪。
他们说剑修要够狠、要无情,又说不可为恶;他没有多少情绪,也没有为恶,但之前同门忌惮他、猜测他是看不起人,师父也担心他。
但这样的想法未免奇怪,好像他不是人类一样。
他摇摇头,甩掉了这个古怪的念头。
接下来的三年,他听说自己将书院大师兄的位置坐得越来越稳。听说――都是别人说的,如果让他自己评价,那他的生活与过去一般无二,只不过多比斗了几场,师门就表现得非常兴奋。
胜利从来是他的,可兴奋一直是别人的。
他既不觉得兴奋,也不觉得低落。偶尔他也会想一想,假如和人斗法时输了,他是不是能体验到何谓消沉……但从来没经历过。
从来没经历。
直到十二岁那年。
阿沐是那一年的初夏来到书院的。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剑修上大课的课堂旁边,在斗法台上。当时有师弟匆匆忙忙找他,说来了个“十分嚣张的红衣小鬼”,要“让大师兄出手教训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知道这些学剑的弟子们大多有胡吹的毛病,但不以为意――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正好他也要去看看师弟们的上课状况,就去了。
后来他总是时不时回想那一天,觉得假如……假如他准备得更充分一些就好了。假如他更思虑清楚一些,假如他观察更仔细一些,假如他能更冷静一些……
但一切假如,永远都是假如。
所以那一天发生的事,也绝不会改变。
他是御剑过去的。最初看到的,只是两个弟子在台上用木剑缠斗;其中一个穿着常规的墨蓝弟子服,另一个则果真是一身红衣。红色很鲜艳,烈烈如火,一眼就能看到。果然是很嚣张的颜色。
剑法的确不错。他想。
然后他落在地上,将太微剑抱在怀里,越过人群,朝斗法台走去。师弟们都在欢呼,或者也算一种洋洋得意、狐假虎威的恐吓;大多数人似乎都有一种天性,喜欢将别人的成就当成自己的,只因为他们都是男的、都修剑。
直到那时,他的心情都很平静,一如过去多年。
接着,他就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见阿沐的样子。
她也在看他――这是他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她那时十岁,小小的个子却不显得矮,穿大红的薄外套,里面是白色的里衣,头发一绺一绺地有些打卷,被一根发绳牢牢捆着。她手里拿着木剑,一身是汗,玉白的脸颊晕着健康的绯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从没见过那样清澈的眼睛,比太微剑的剑光更清澈。
站在斗法台前,他居然微微出了下神;莫名其妙,他竟想起了下雨。当这片青山秀水下起雨来,雨丝接连不断坠入水池;平时平滑如缎的水面,忽然就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她盯着他,居高临下,气势很足。接着她抬起那把小木剑:“喂,你也要来和我比?”
他听见她的话了。他尽量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但从来很简单的事,忽然有些费力起来。他止不住地想多看她几眼,看看她究竟哪里不同;同时,他又觉得她手里的木剑有点不大对头,可思维太分散,他生平第一次犯糊涂,什么都没想出来。
他不说话,她有点不高兴,又和别人争吵了几句。可再一转眼,那张小小的、沾着汗水和阳光的脸,一下子放出了兴奋的光。
“啊――你是昨天从山顶跳下来的那个人!”
她的眼睛更亮了。
太清澈的东西,总是太容易反光;亮得刺眼。他禁不住眯了一下眼,继续对抗散漫的思维。
――我想认识这个人。
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想法:他想认识她。
为什么?也许因为她剑法漂亮,也许因为她眼睛清澈、恰好符合他的喜好,也许根本没有原因,就单单是――他想。
那天在斗法台上说了什么,他都记得,但它们都没有特别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本身。
想认识一个人……算渴望吗?
对待从未出现过的情绪,他想,他是有些过分慎重了。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她,从头发、脸、衣服、说话的方式,再有最重要的剑法。
她的剑法飘逸多变,说明她的性格也偏向灵活外向。令他更惊讶的是,她连灵力也十分深厚,不输于他。
同样是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差点败北的滋味。他第一次知道浑身绷紧、血液激流,用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赢过一个人,这是什么感觉。
不是消沉――不是。
是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他想要认识她,是因为预感到了她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但这点初初燃起的小火苗,很快,就被之后得知她“作弊”的消息浇灭了。
原来她只是个初入门的弟子。原来她用的木剑是特殊的,那些深厚的灵力根本不是她的。原来她其实远不如他。原来……
原来有这种清澈眼神的人,也会说谎。
他突然生气起来。原来怒气熊熊是这种感觉。这怒气一半对她,一半朝向他自己:那柄木剑里灌入的是别人的灵力,而他明明一开始就有所察觉,为什么错过了?
太古怪……太不对劲了。
他感到愤怒、难堪,一点都不想再看到她,便放出太微剑离开了。
他乘着剑光,冲向上方的蓝天。高空的风扑在他的脸上,却扑不灭他满心的怒火……还有一点委屈。
她是第一个让他产生“想要”的想法的人。
她怎么能骗他?
那一天他都是胡乱度过的,最后又闷闷不乐回去了。
回想起来……
他真的希望,那一天的自己能够更冷静、更耐心。有时他偷偷回忆前尘,会忍不住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走上去,摸一摸她的头,温和地告诉她,他知道她不是故意作弊的,她只是才入门、什么都不知道。她会成长得很快,不输给他,在这之前他会等……
假设过去是懦弱者的行为。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自己这么沉默地想一会儿。
想着想着,他会又有点委屈:那一天挑衅她的人不是他,嘲笑她的人不是他,迫不及待想看她出丑的人,也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