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又被无形剑气弹出去,一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
她难堪地坐在地上,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裴沐。
裴沐也瞪圆了眼睛:不是她!
大师兄?
她往旁边一瞥,只看见他目不斜视、侧颜清寒挺秀,冷灰色的碎发被睡得毛茸茸的,无辜地衬托在他的脸边。
她差点没忍住噗嗤一笑。
裴沐就也不解释,闲闲看着钟毓菀自己爬起来,才说:“好了,这大半夜的,万一被人看见我们拉拉扯扯,影响多不好――莫非你又要告我玷污你?”
钟毓菀的神情沉了下去。
她仿佛已经知道,平时攻无不克的楚楚风姿已然失效,现在无论再怎么装,那两个人也不会为她所动。
她干脆就不装了。
一旦褪下那层可怜的外壳,她的神色就陡然冷硬下来。清汤寡水的面容不再引人怜爱,反而显出一丝阴沉和刻薄。
但要裴沐说,反而她这模样更加顺眼。
钟毓菀压根儿不看大师兄,黑眼睛直直对着裴沐:“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的语气都变了,更颐指气使、理所当然。
裴沐的回答是关门。
但在门彻底关上之前,钟毓菀说的一句话阻止了她。
――“裴师兄,你不想知道你师父怎么死的吗?”
裴沐的动作猛然停下。
姜月章的神色也变了。他原本作壁上观,清冷中带点嘲弄,现在却眼神一冷,一边抬手按住裴沐,一边对钟毓菀道:“要说话可以,进来说。”
他苍白修长的手掌恰恰覆在裴沐的手背上;钟毓菀盯了一眼。
她眼里有一种带毒的火焰在跳动。
“我只想跟裴师兄说话。况且,姜月章,不想看见你。”她对大师兄说,同时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喜欢同性的男人?你真让我恶心。”
哪怕是早半天,这句话都能在姜月章心中劈出惊雷、掀起惊涛骇浪。他将被重重慌乱和绝望的挣扎包裹,却又强迫自己引而不发,只以冰封雪凝般的沉默忍耐一切指责。
但现在,他给出的全部反应无非就是掀掀眼皮。
“哦。”他说。
裴沐咧咧嘴。看钟毓菀一脸不可相信,要不是她刚刚提了师傅的事,她应该能笑出来。
她想了想,抽手拍拍大师兄,再将他往后轻轻一推,自己走出房间:“行,聊聊。你想去哪儿?出飞艇不行。”
钟毓菀神色松缓一些,流露出一丝笑意。那伴随了她十多年的可怜气质又回来了;她柔柔一笑,仿佛还是当年温柔无害又柔弱可怜的钟师妹。
“我就知道裴师兄最好了。”她轻声一句,又故意看了一眼姜月章。青年那压着冷冷怒气的模样,令她更加得意快活。
她上来想挽裴沐,被推开了也不在意,只笑说:“裴师兄去我的房间罢。”
裴沐盯她一眼,忽然也微微笑了:“好啊。”
她多年男装示人,性格里的懒散和痞气培养了个十成十。此时忽地长臂一揽,将单薄的钟师妹揽在臂弯里,含笑的声音拖得很长:“有人邀请我……何乐而不为?大师兄作证啊,这可是藏花书院的钟师妹自己邀请我的。”
她声音太大,好几个房门里都响起了O@的声音,显然是其他人想来察看情况。
钟毓菀笑容一僵。
从来都是心里有鬼的人更藏头藏尾、畏畏缩缩;钟毓菀表现得再神秘再有把握,也逃不过这一定律。
她顾不上许多,抓起裴沐的衣袖,匆匆忙忙就往房间的方向去了。
裴沐尚有闲心回头,对门口伫立目送的大师兄挥挥手。他也只穿了窄身的里衣,虽还是一身雪白,却显得更加烟火日常;他肯定不大高兴,忍耐着没有追上来,却又像是有点忧心忡忡。
她比划了一个“二”,意思是二十分钟她不回来,他就能来找她。
他略瞪了她一眼,这才点点头。
自从裴沐剑法大成,多年以来,他们不知斗法了多少次;每一回为了赢得最终胜利,两人都要千方百计揣测、预判,恨不得将对方脑子里的想法看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原本是为了击败对手而培养出的习惯,现在陡然成了难言的默契。只需要一个手势,两人就都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裴沐感到了一种轻松,原本的郁郁立即散去不少。不过,她不经意地想,大师兄得知她的真实性别后,反应实在太平淡了。
不愧是大师兄。
假如情况换一换,是他现在告诉她,他其实是个女扮男装多年的女人,裴沐一定能惊掉下巴,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纠结怎么和他相处。
她很肯定地暗暗点头:嗯,不愧是大师兄。
走廊这一头,姜月章一直看她们转弯消失,才暗自叹了口气,回身关门。
他重新坐回床上,却没了睡意,只好怔怔发了会儿呆。说是发呆,其实他自己都不大理得清自己在想什么。
他努力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目光又往旁边移动,一寸寸攀爬上了床上的薄被。
――他们刚才睡的是两个枕头,可用的却是一床被子。
鬼使神差地,他倒下去,睡在阿沐的枕头上。停了停,他又抱起被子,再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呼吸了几下。
“……阿沐的香气。”
他自言自语,语气还愣愣地:“阿沐是个女人。”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儿。
“……阿沐也喜欢我。”
突然,灯光昏昏的小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被什么东西闷住才能发出的气音。两张单人床上埋着的人形生物,则抱着被子、翻滚了一下,又继续把脸埋在枕头里“吭哧吭哧”。
丢在地上的“三部曲系列”,正好摊在某一页上。上面有一句话:
――……恋爱期间,“崩人设”是正常现象,切勿慌张……
……
钟毓菀匆匆忙忙地把裴沐拽到了自己的房间。
很不幸地,从裴沐那里到她的房间,中途要经过张庆的房间。他下半夜里醒了,出头透个气,门一开,就看钟毓菀拉着裴沐,火急火燎地往房里冲。
啪嗒――
张庆手里装药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一直坚信钟毓菀是受害人、裴沐是可恨的色胚的剑修少年,蓦地瞪大了眼,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你们,怎么,钟……”
砰――!
钟毓菀一把摔上了门。
她已经顾不上张庆了。
门一关,裴沐还没开口,就见钟毓菀转过身。只不过是这么短短片刻里,她眼里已经积蓄了泪水。
噗通。
她居然跪下了。
“裴师兄,当年是我错了!”
她哭了起来。哀求地、惶恐地、充满了后悔的哭声;她一边哭,一边去拉裴沐的衣服下摆。这是个很需要技巧的动作,要求是既不能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太难看,而拉人的动作也要足够轻柔,让人既感觉到她的可怜可叹,又不会被过分纠缠的动作激发起防御心和逆反心。
裴沐很正经地分析了一番这副情态。甚至于,她露出了一个笑。
虽然是一个让人觉得颇为危险的笑。
她蹲下来,正好能平视钟毓菀,还能用手指尖戏谑地拍一拍她的头。
“哎哟,哭什么?”裴沐咧出一口白牙,“钟毓菀,要哭,等到明天真言水上阵的时候再哭,也不迟嘛。还能哭给其他人看看,叫人家好好同情你、为你开解,岂不美哉?”
钟毓菀愈发哭得一对眼珠晶莹红润,哀婉可怜:“裴师兄……我真的错了。两年前是我头脑发昏,诬陷你……可也是你先拒绝的我呀!”
她愈发凄婉起来,抽抽搭搭地说:“裴师兄,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我那么喜欢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对你倾诉衷肠,可你却,缺……”
“我一时气不过,才这样做的。”她掩面啜泣几声,挂着泪珠的睫毛一颤,掩盖住一次眼神的流转,“况且……想来大师兄一定告诉过你,那天我的确、的确是被人……”
她又“呜呜”哭起来。
她在哭,裴沐在听。
她一边听,还一边用手拍钟毓菀的头。
这本来是个怜爱的、充满安抚的动作,可她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拍着,力道不轻不重,宛如拍一个没有生命体征的皮球。
钟毓菀被她的手拍得脑袋不住下点。她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忍受不住,可怜巴巴地抬头:“裴师兄,如果冲我撒气能让你好受一些,我,我愿意忍。”
裴沐一挑眉:“愿意忍?”
“只要你告诉裴有鱼,让她明天放过我、别问两年前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钟毓菀又哭了好多眼泪出来,“裴师兄,裴师兄……从小到大你最照顾我、最体谅我,你原谅过我那么多次,这一次你也原谅我吧!”
裴沐又笑了,颇有些玩味地反问:“原谅你?”
钟毓菀说了这么多,可对方只回短短几个字。头顶还被一下下拍着,宛如什么铁锤,一下下快要把她钉在地上、一直往下、直到打入地狱为止。
……压力好大。
她双手不期然紧紧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