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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女扮男装都成了白月光 (南楼北望)


  他躺在潮湿老旧的木头屋子里,浑身脏污与病痛,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药,连人声也听不见,只能在每一次呼吸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那不是人能够承受住的煎熬。他发现,这样无声的、看似什么也不做的折磨,竟然更甚于黑暗地牢中的酷刑。
  他只在那里躺了两天,就觉得快要疯了。
  然后……
  他就遇到了他的小姑娘。
  无论再过多少年,姜月章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清晨。当他从似梦非梦的迷障中醒来,感到嘴唇清凉湿润,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发觉那是带着一丝甜味的、干净的清水。
  “喂。”
  模糊至极的视线里,有个人坐在他身边,正细心地用清水为他湿润嘴唇。
  “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的声音清澈爽脆,带着一点黄鹂似的稚嫩,又像秋日第一串浆果,在唇齿间咬破、感受着清甜滋润的丰沛汁水。忽然地,她让他想起西南,想起那里的雨雾、植被、动物的奔跑,想起春花与秋实,还有夏日泠泠的泉水。
  他的心中乍然生出一点厌恶――对她还是对自己?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确厌恶这个事实:一个出现在申屠家中的人,竟然能让他想起对美好的回忆。
  申屠,美好……岂不可笑?
  他张开嘴,发出嘶哑难听、如尖刀刮过粗糙板面似的声音:“你……是谁?”
  声音难听得让他生气。但为何生气?不知道。
  她给他喂了一点水,而后是一点浓稠的蜂蜜――珍贵的蜂蜜。那种会让人J住嗓子的甜蜜是他讨厌的,但在此时,这甜蜜显得如此让人珍惜与感动。
  他察觉了自己的信息,于是心里那股阴郁的厌恶之情变得更甚。
  “你是谁?”他闭上嘴,任由蜂蜜从嘴角流下。粘稠的液体粘在新旧的伤口上,如果吸引来蚂蚁蚊虫,就又是一场新的酷刑。
  但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就像他还是那个孤高自许的西南医者,不过抱着游览的心思来中原一看,谁也不能束缚他,更遑论让他如此狼狈。
  “喂……你不要浪费啊。我拿到这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有点不高兴,用湿润的帕子给他一点点擦拭蜜浆。她的声音随着情绪波动而起伏,像阳光下忽远忽近的风,分明不大开心了,可动作却分外轻柔。
  他心中警惕十足:这莫非是什么新的怀柔手段?申屠家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一家子就是天生恶毒的、卑鄙无耻的、下流至极的血脉。
  他不愿意承认,他如此强烈的警惕和厌恶,只是在刻意压制内心的波动;那些波动如此细微,但他知道它们的存在。
  “你……不要装了。”他用怪物似的声音发出讥笑,“申屠……败类……如何伪装,我都能……嗅出你们腐败的气味……”
  她的动作停顿住了。
  可惜他近乎失明,看不见她的模样,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哦,好。”
  她的声音一下平淡下去,变得单调乏味。他本该安心,但立即,他就发现,哪怕她的声音陡然剥去了一切虚假的明媚、轻快,只是她的声音本身――依旧能让他想起天地间弥漫的雨雾,还有清爽的风。
  他觉得懊恼,一时不想做声。
  她被他拆穿,却还在仔细地为他擦身。脸和脖颈上的蜂蜜渍擦完了,她换了一块布,沉默地为他擦洗身体。
  饶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身体,也能感觉出她用了一块更柔软的布。不论是血渍还是污垢,她的动作都轻柔平稳,毫无迟疑。
  沉默如模糊的光影,缓缓流动。
  她开始给他上药。
  终于,他再一次打破沉默:“你是谁?为什么做这些,咳咳……”
  连咳嗽也会带来撕裂伤口的痛苦。他怨恨地、自我厌恶地想。
  她在他喉咙上按了一下,止住了无力的咳嗽。这种手法他也会,而且远比她熟练。他暗想:她应当不是医者。
  “我……只是申屠家的一个小丫鬟。我发现了你,你现在这个样子很惨,也很丑,我如果不管你,你很快就会死。”她的语气很平,情绪淡得几乎没有,唯有声音清越,像一张好琴被单调地拨响。
  “呵……丫鬟……”多么可笑的谎言,连一点心思也不肯费的谎言。
  他怨恨地笑出来:“我死了……不就是你们……所求的……”
  她将他扶起,让他的头靠在她臂弯里,给他喂苦涩的液体。他尝出了里头有止血生肌的药,还有增补元气的药。都算好药,不可能是一个小丫鬟能拿到的。
  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
  他狠狠地吞了下去,哪怕这是仇人的馈赠。他仍然想活下去,虽然他准备好了死后复仇的种种手段,但能活下去,当然就要活下去。
  吞得太狠,他竟然呛住了。狼狈的咳嗽,将药汁喷了满身。
  狼狈得可笑。他何曾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弱小可悲的一天――都是拜申屠家所赐!
  “……滚!”他忽然暴怒起来,可连这暴怒也无力柔弱得可笑。他想大发雷霆,想用术法搅动风云,想用剧毒折磨敌人、让他们生不如死――
  但现在――但那时,他连动一动都艰难,连抬手都是奢望。
  她沉默地抱住他,任由他说着那些恶毒却又绝望的诅咒。
  她听着听着,开始轻轻拍他的背。像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或者抱着弟妹的姐姐。
  “……对不起。”她的语气依旧缺乏情绪,可惟其如此,那点失落和难过才像泥地里的珍珠,一眼便能发觉。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会更小心,不再让你呛住。”
  他忽然就不再能说话。所有恶毒的、怨恨的话语,都忽然消失,像是阴暗的冰块,一瞬被阳光蒸发。
  良久,他不知不觉问:“你到底……是谁……”
  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一个小丫鬟而已。”
  刚才她这么说的时候,他觉得异常不屑,可现在,他忽然久违地想要笑一下。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摇了摇头――他看不见,但能从她肢体的牵动中感觉出这个动作。紧接着,她自己也想起来他看不见,便说:“你肯定和我一样,也是申屠家的罪人,才会被丢到这个地方。”
  他有些意外,费力道:“你也是……罪人……?你犯了……什么罪?”
  她轻轻笑了一声,这个笑声有点得意、有点促狭,令她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年轻起来。他靠在她怀里,还能感觉出一些骨骼的形状,这时他忽然若有所思:原来她的年纪实在不大,至多十五岁。
  “我毁了自己的生育能力。”她有些得意地炫耀,“他们想让我生孩子,我不要,干脆就让自己不能生。他们很生气,打了我一顿,把我丢来这里反思。”
  这情绪便一下生动起来,也让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形象。其实她的声音大体还是平静的,举止也稳重,还出现在申屠家里,离“天真活泼”差得很远――但很奇怪,就像他当初一下子就能勾勒出燕女的形象一样,他也能即刻想出她的影子。
  他甚至本能地去瞧了她一眼,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接近失明。他是看不见她的。
  他心中莫名有些失落,但一开口,却是讥笑的一句:“违抗他们……还能存活……哪里可能是个小丫鬟……”
  她不说话了。
  他突然有点懊恼,但自己又立即冷冷地想:申屠家的人,卑鄙恶毒的血脉,有什么可在意的?
  半晌,她忽然开口:“丑八怪。”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陡然生出一种被羞辱的暴怒:“你说……咳咳咳……”
  她平静地说:“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就这么叫你。好啦,丑八怪,你别生气了,再气下去,我瞧你都要把自己气死了。”
  有时候,她说话实在是很气人。后来他无数次领略到这一点,并能够平和地、好笑地看待她的这点促狭,但在最开始,他着实是愤恨难当。
  所以,他就不肯说话了。
  她也不再吭声,只又给他喂了些流食,便走了。
  他躺在地上,望着模糊的天光,以为她不会再来。那股子怒火褪去,他嗅着空气中残存的药香和蜜糖的甜香,渐渐有些出神。
  长久以来,身体上的痛苦第一次离他远了一些,他重新回忆起吃饱穿暖、有人说话、干净的皮肤……回忆起这些曾以为无足轻重的细微感受。
  她不会回来――当他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竟然有点恐慌。
  让一个人一直漂浮在痛苦中,和将他短暂地捞上岸、再重新扔下去,究竟哪一个更痛苦?他更宁愿选择前者,更宁愿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和妄想。
  但不久后,他也说不好过了多久,反正是寂静的无数次呼吸,总之……她回来了。
  她抱来了干净的被褥,还带来了绷带、衣物。他还没回过神,就被她抱起来,一声不吭地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就凭她抱他时的轻松模样,就能断言她不是什么小丫鬟――谁家让小丫鬟多多修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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