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们从来只是笑他,或怕他。
“如果他们已经开始大规模搜山的话,以我的运动神经,贸然往外跑很可能被抓住。”
江月年看着半坐在地的男人,有些惆怅地晃了晃被摔坏的手机:“电话打不出去,人也出不了山。唯一可行的方法,好像只有先找个隐秘的地方藏一藏身,等你的伤愈合一些,再凭借你远超常人的速度冲出重围,跑去外面求救。你觉得呢?”
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他应声点头,心里却暗自腹诽,之所以与他和平共处,只是因为这个女孩需要他。
他们彼此利用,不存在信任一说。
见对方点头同意,江月年向前伸出右手,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我叫江月年,你的名字呢?”
名字对于他来说,是非常久远的记忆。
实验室里的人称呼他为编号“037”,他也渐渐对此感到习惯,曾经的姓名究竟是什么,几乎快要回想不起来。
那个名字象征着从前的他,青年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还有没有资格继续使用。
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对于曾经的自己来说,这样狼狈的人生无疑是种彻彻底底的玷污。
“……我没有名字。”
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声开口:“不需要你帮忙,我自己可以——”
他说着试图强撑起身子,破裂的伤口随着肌肉用力,如同皲裂的土地破开豁口,涌出丝丝缕缕血迹。
遍布全身的剧痛迫使龙人咬紧牙关,在下一瞬间,手臂上便传来从未体验过的柔软触感。
江月年轻轻握住他手臂,另一只手扶在对方温热的后背,借着她的力道,青年终于能勉强站立。
从他身上溢出的鲜血,还有脏污的泥土,全部沾在江月年上衣。
他莫名觉得有些难堪,与她精致又漂亮的外表相比,伤痕累累且满身灰尘的自己像极了落难的野兽,肮脏丑陋得叫人恶心。
“哇!你好高!”
然而江月年完全没在意这一回事,注意力完完全全在其他地方。她眨巴着圆润黑亮的大眼睛,嘴巴因为惊讶张成圆圆的形状:“从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觉得了,你身高是多少?应该有一米九几吧?”
青年没有回应。
她也并不觉得难堪,一边扶着他寻找可供休憩的地方,一边继续小声叭叭叭:“你说你没有名字,那我以后应该叫你什么才好?叫‘喂’不太礼貌,‘你’又完全没有辨识度——要不叫你迪迦?悟空?康娜酱?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个非常出名的小龙人哦。”
这些是什么鬼。
这回他终于硬邦邦地出声:“不要。”
顿了顿,又看起来不大情愿地补充:“……叫我‘龙’就好。”
*
江月年看上去不靠谱,没想到出乎意料地有用,没过一会儿就在树丛掩映的角落里找到一处隐匿洞穴。
她这次出门是为了参加彩排和正式演出,因此挎包里并没有装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一瓶矿泉水,还有那个被摔得毁了容的手机。
她今天就不该弹什么情歌,而应该弹奏肖邦的夜曲,祭奠她死去的手机。
一想到这个,江月年又沮丧起来。
她和秦宴同学约好了要在会场见面,但她平白无故陷入这样大的一场僵局里,还没办法告诉他自己的遭遇。对于秦宴来说,简直跟被放了鸽子没什么差别。
他一定会不开心。
江月年不希望别人因为自己感到难过。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心底叹一口气。
当务之急是躲避搜捕,保证她和龙都能活下去。要想向秦宴同学道歉,前提条件是能保住这条命,活生生地再度站在他眼前。
这个洞穴十分狭窄,只容得下四个人左右的空间,洞穴口被枯枝败叶和新生的藤蔓遮挡,只露出细碎的缝隙。
精疲力竭的龙人靠坐在角落里,江月年悄咪咪靠近他一些:“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吧,用水把脏东西洗掉才不会感染。”
青年无言抬眸,淡淡看她一眼。
他周身还是弥漫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厌恶情绪。真奇怪,明明身上有那么多可怕的伤,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眉宇间是满满的无所谓。
浑身上下,一点属于活人的生气儿都没有。
江月年皱了皱眉,低头细细打量他的情况。
皮肤上残留着许多被刀刃划破的伤口,有的愈合成深褐色疤痕,有的在摔下陡坡时被摩擦得裂开了口,血水混着泥土灰尘流下来。心脏附近有被切开过的痕迹,留下难以抹去的缝合印记。
龙说过,那些人会以“测试异常生物的疼痛承受能力”为理由,对他们进行不加节制的虐待。
她看得连自己也觉得浑身发疼,把矿泉水打开,不甚熟练地替他清洗背部的泥沙。
与封越修长纤细的少年体型不同,龙的身体充满了青年男性独有的力量与强健感。肌肉线条流畅伸展,浑身散发着灼人热气,肩胛骨如蝴蝶般向两边展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冰凉的矿泉水倒在伤口上,像是燥热不堪的土地突然迎来一场春雨,火辣辣的疼痛被浇灭大半。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龙人呢。”
身后传来小姑娘极力压低的声音,带了几分浅浅的笑意:“我哥哥曾经告诉过我,龙人是非常强大的种族,身体素质和运动能力比人类优秀很多,今天看见你,总算是长了见识。说起这个,你跑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那些人本来离我们不远,结果转眼之间就没影了,哇,总之就是超厉害的!”
明明是江月年在夸奖他,却表现得比他本人还要开心,说完还情不自禁地自顾自笑起来。
……幼稚。
“其实我在动画片里见过龙人,《小林家的龙女仆》听说过吗?好几年前的作品了。那里面的龙娘和你一样长着大尾巴,竖起来的金黄色瞳孔,还有大大圆圆的欧派——不对不对,你没有那玩意儿。”
她真是很爱说话,即使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况下、面对他这么沉默寡言的人,也能满嘴跑火车说个不停:“不管怎样,龙娘真是超可爱的!大大的尾巴摇摇晃晃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你别担心,等你尾巴上的伤口痊愈,也会像她们一样可爱。”
龙满脸嫌弃。
他才不要哦,谁愿意跟“龙娘女仆”混为一谈。
而且怎么会有人用“可爱”来形容龙。
……还说很想摸一摸他们长满鳞片的硕大尾巴。
她不应该害怕吗?
江月年不紧不慢地说,手里的动作也不紧不慢地进行,瓶子里的水用完,就去附近的小溪里装上一些。荒郊野岭就是这点最好,能顺理成章地享受来自自然的馈赠。
后背清理完毕,便到了龙人独有的尾巴。
比起后背,他尾巴的情况可要严重多了。
龙族的鳞片是规整菱形,暗绿的色泽静静沉淀,在浮动的光斑下如同翡翠。他的龙鳞被人刻意剥去许多,露出内里粉色的血肉,有的地方不仅被剥掉鳞片,还用刀具一类的物品狠狠划过,皮肤被切割后向里凹陷,让江月年不忍细看。
她连浇水的手都是抖的,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
“我没关系。”
倒是当事人自己发了话,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你不是在浇一朵娇花。”
江月年:哦。
用水冲去绝大多数泥沙后,需要江月年用手指擦去残留在龙鳞上的污渍。
鳞片比想象中坚硬许多,和鲛人柔软单薄的鱼鳞相比,简直称得上是一片片冷硬的铁块。她放轻力道慢慢拂过,指尖与鳞片接触的间隙,龙尾猛地绷直。
“抱歉。”
她被吓了一跳:“我弄疼你了吗?”
对方的声音闷闷传来,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沙哑:“……没有,继续。”
他停顿一会儿,有些僵硬地解释:“只是尾巴比较敏感。”
那也就是被她弄疼啰?
江月年总觉得对不起他,在手指即将再度碰到龙鳞时,猝不及防想起曾经哥哥对自己说过的话。
“龙人吧,基本都是冷漠又傲慢,不喜欢和别人接触,其中最最最大的雷区,就是他们的尾巴。龙人的尾巴分布着许多感官神经,一旦就触碰,就会下意识感到……嗯,类似于被挠痒痒肉一样的感觉。”
“所以在龙人种群里,只有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才能互相摸尾巴,基本上是家人或恋人之间的小情趣吧——年年以后见到龙人,可千万不能随便摸人家尾巴,不然会被当成你对人家有意思,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拐跑的。”
握着水瓶的右手停了一下。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那种东西的时候。
江月年把杂乱的思绪从脑海里全部赶走,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龙的尾巴。
她动作小心翼翼,但只要有所触碰,伤口就必然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跟前的青年嘴上不说一个字,笔直紧绷的尾巴却再直白不过地表明了他所承受的痛苦,有时实在无法忍耐,尾巴的尖端会轻轻颤抖起来。
她于心不忍,于是在用水清洗后稍稍低下脑袋,朝流血最严重的地方慢慢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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