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愕然片刻,酒气上涌,立刻激声道:“读书是为明理,路遇不平却悄然离去,莫不等于扔下这娃娃活活饿死?”
同伴恨恨的咬牙,为之气结,抑声道:“你初到西凉有所不知,这女娃娃姓于,于家不知惹了谁,全家被灭门,只剩这一个女娃,这些许日子来,见她可怜,给她吃食的人,第二日都会惨死街头,没准连她全家都是她克死的,读书是为明理,不是让你把命都读没了……”
听到同窗的话,书生浑身一个颤栗,下意识的收回手中酒壶,原本看向女娃怜悯的眼神,也变得如见虎豹,在同窗的拉扯下,两人头也不回的急急离去……
这片黑暗的角落再度归于平静,于小然在二人争论时,从始至终,目无焦距的望向一处,似乎是一具人偶,早已失了生命力。
她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多久了?她自己也不清楚,似乎半月有余,她心里真恨自己,为什么在全家遭到灭门的时候,自己却跑到山里玩,而自己所有的亲人,却也已经阴阳两隔,此生再也不能相见。
在家里初被灭门的几日,于小然疯了一样到处求问,是谁杀了自己的家人,避恐不及,只有卖山柴的于老伯偷偷告诉她,那些人脸上蒙着布,一身紫色长衫,行动迅捷如雷,应该是河鼓域凛气宗的人。
于小然从于老伯口中得知,凛气宗是河鼓三大宗门之一,从西凉到河鼓有七百多里,况且以她一个七岁女童的力量,又如何撼动凛气宗?仇恨的种子在心里扎根,可是与此同时,心中充满了绝望,她仿佛一夜长大,就算知道仇人是谁又如何?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为家人报仇?
她小时候听卖山柴的于老伯说过很多传说,其中一个传说,讲的是有一个地方,名叫参旗,参旗修炼成风,那里的修者都非常厉害,好多人都修成了仙人。
于小然认为,到那里去定能习得一身技艺,为爹娘报仇,于小然决定去找于老伯,问清楚参旗在哪里,在讨些盘缠。可是在前往找于老伯的前街,却发现于老伯惨死街头。她惊恐的去找相熟的几个街坊,却发现这些人无一不是以各种方式死去。小小的她终于绝望的意识到,所有死去的人,皆因给予自己帮助。
如果自己真的前往参旗,是不是路上所有给过自己吃食,帮助过自己的人都会死?自己这样会害死多少无辜的人?
于小然疯了一样大喊,为什么要杀这些无辜的街坊?为什么不连自己一起杀掉,好让自己去陪爹娘?至少要让自己知道,为什么?可是……清冷的街,没有任何的回答。这让于小然第一次感受到了比清祀冽冬更深的寒意,那是从骨子头渗出来的冷,连骨肉都能结冰。
无力感掺杂着深深的悲哀凉透全身,是不是这样死去,就能见到爹娘了?天上又开始飘雪,深深浅浅的雪如同白色羽毛一般,轻盈起舞,地面一片落白。随着雪花飘下,雨水和冰雹也开始夹杂其中,突如其来的暴雪降临,冰粒打在于小然身上,而于小然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她想抬起头,却越来越无力。她听到远处无月天集的人们惊慌呼喊的声音……
那些喧嚣声渐渐离她远去,忽然,雪白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双暖白的云纹靴,像极了母亲在她生辰时为她绣的帷幔,于小然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那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
他腰束月白绣金纹带,身披描金银线的雪白大氅,风帽上面的白色狐毛随着风雪飞舞,面如冠玉,五官深邃,漆黑如宝石一般清澈的眼中,似乎蕴着漫天星辰。薄唇成为漫天白雪中的一抹亮红,而那些冰雹和雨雪却在他周身止步,并没有侵染他半片衣角。如玉般的男子以地老天荒之姿,向她伸出了手……
在于小然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脑中忽然闪出于老伯和那些街坊邻居惨死的脸,她喃喃的道:生的如此好看,千万……不要救我。
拓跋然伸出手,却没有去碰于小然,而是捻起雪中一片凋零的紫梧桐花瓣,忽然,他诧异的看着面前呼吸逐渐微弱的女娃,眉尾微扬,看向身后书童打扮的十一二岁少年:“拓跋然,你可曾听到这女娃娃说了什么?”
少年一脸懊恼:“公子,都说了不要叫我拓跋然,哪有您这样给人家赐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淫词艳曲。”
拓跋然唇边漾起一抹让人目眩的笑意,对少年伸出手:“把月露瓶给我。”
拓跋然下意识的伸手入怀,取出一枚宝光琉璃的玉瓶,刚要递给拓跋然,他忽然面露愕然,仰头望着温润如玉的拓跋然:“等下,公子……您要用月露救一个三千国凡人?”
拓跋然伸出如玉莹白的手,长袖微扬,月露瓶已经落入手中:“有何不可?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拓跋然焦急的手舞足蹈:“可是公子,当时崇光仙君厚着几百年的老脸来跟您讨您都不给,这丫头不过是个三千国凡域的乞儿……”
拓跋然已经把玉瓶中的月露滴入于小然苍白干涩的口中,随后,他对拓跋然道:“把这丫头打包,带回去。”
拓跋然起身,大氅在雪地上留下扇形的痕迹,他踏着雪渐渐走远。
拓跋然不满的嘟囔了两句,还是扛起了于小然小小的身体,循着自家公子在雪中留下的脚印,向远处走去……
地上的紫梧桐花瓣凋零尽去,仿佛雪夜回春般散发出生命的气息。
于小然看到了自己府邸那颗紫色的梧桐树,树上花瓣飘落,母亲一身荆钗布裙,蹲下身,笑着擦掉了自己脸上的灰,于小然拉着母亲捉迷藏,母亲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于小然让母亲藏好,自己靠在梧桐树下数数,当数到一的时候,四周变得一片安静。
于小然摘下眼罩,却发现天地骤变,原本明亮的阳光被厚重的铅云遮盖,天雷欲雨,府邸已经变成残垣断壁,而地上的尸体早已经焦黑,再分不出哪具是母亲,哪具是父亲。而唯一的线索,只有一穗黑色绣结。
于小然恍然记起,自己早已经没了爹娘。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觉袭来,于小然猛然惊醒,已经汗湿衣衫。
于小然强行逼迫自己清醒过来,她的双眼慢慢聚焦,这才看清自己是在一处陌生的地方,这是一间清雅的竹屋,竹屋内一张矮桌,两片蒲团,自己躺在唯一的一张竹床上。
于小然心神恍惚了一下,自己在无月天集的时候,不是已经死了吗?忽然,一双璀璨若星的眼睛出现在她的记忆里。难道……是那位仿若谪仙的俊美公子救了自己吗?于小然伸了伸白皙的小腿儿,又看了看软糯的小手,虽然上面有些脏污,但是手上的冻疮已经完全不见了。
于小然惊慌起来,鹊翎结呢?那是自己全家灭门唯一的线索,万不能丢。于小然不顾身体虚弱,翻身下地,开始翻找,此时,竹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拓跋然端着托盘进来,恰好看到于小然惊慌失措的脸,于小然一把拉住拓跋然:“那穗绣结呢?黑色的结穗在哪里?”
拓跋然愣了一下,立刻从怀里拿出了带着脏污的一团黑,于小然一把抢过,果然是那穗黑色绣结,于小然终是松了一口气。这是找到凶手的唯一线索,万不能丢。
拓跋然一脸嫌弃:“谁会要你这脏兮兮的东西,又不值钱。脏的像个泥巴怪,也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要捡你回来。”
于小然看着拓跋然,又想起那张好看的脸,明明已经告诉他不要救自己了,为什么偏生要枉顾性命?但凡帮助过自己的人,都会死掉,如今自己手上的冻疮都好了,应该已经过了很久,那位公子,也应该死了有段日子了吧。虽说事到如今,无可挽回,好歹人家也算是救命恩人,怎么说也要去祭拜一下。
想到这里,她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您家公子……葬在哪里了?”
拓跋然呆了一呆,忽然露出愤怒的表情:“你这小乞儿怎的如此没教养?你知不知你在说啥呢?”
于小然勉强压下自己的心事,抬起头就看到了映满璀璨星辰的漆黑双眸。下一秒,她猛的呆了一呆:“你……是妖么?”
拓跋然眼中流露出三分愕然,诧异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但凡认得自己的人,无一不说他长的倾世俊美,还是第一次有人觉得自己像鬼,拓跋然不自觉伸手摸向于小然的额头。
第163章 宗外·第十
没发烧啊, 那这刚捡回来的小丫头怎得说话颠三倒四?
拓跋俊正想着,忽然一双白皙的小手捏了捏他的脸,拓跋俊眼神微变, 露出了危险慑人的精光, 几万年了?还从来未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于小然只感觉入手如玉般润滑, 虽然冰凉, 但是能摸到就应该不是鬼吧?正想着,于小然只感觉到一股寒意, 她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不自觉瑟缩了一下,连忙缩回手看向拓跋俊,她发现拓跋俊的双眼开始变成深邃的黑暗,而旁边的拓跋然瞪大双眼, 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表情震惊, 嘴巴大张,里面足能塞下一个鸭蛋。
拓跋俊已经站起身,背对着她,她看不到拓跋俊的脸, 却也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于是垂着头盯着脚尖,忽然,于小然全身一震,她看到在拓跋俊的白色靴子上, 挂着一穗同样的绣结。于小然呆住了!
拓跋俊淡淡的说:“拓跋然, 带她去清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