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荆的呼吸忽然急促了几分,眼睛里蕴着一些红。
“你……你来过?”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所以开口的声音都有些小心翼翼的。
那段忽然多出来的记忆,他只当是自己的臆想,从来没有敢奢望那是真的过。
可忽然有一天,她在自己面前复述着这一切,好像她当时就在那里一样。
好像这一切都是真的一样。
窦炤看着他,点头:“我来过。”
她给了贺荆很肯定的三个字,告诉他,她来过。
一瞬间,百般思绪全部涌上心头,就好像是自己费尽心思藏着的一个秘密,就这么被人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种沉重的孤独的保护着秘密的人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贺荆曾与窦炤坦白过许多事情,当然,也隐瞒了一些事情。
他坦白的事情,是曾经浮于表面的真相,隐瞒的事情,是后来在凑齐她的魂魄时发现的秘密。
“贺荆,那条在深渊底下的黑水潭里,曾经在这里被玄铁链捆着的,是你吗?”
窦炤直接问出了声,她直接,而又锐利。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她想不通的事情。
贺荆为什么会变成苍龙?
他不是苍龙族。
贺荆想过的,想过自己告诉窦炤一切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但是,大多数时,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没有机会说出来。
他以为他会带着这个秘密最后陨落,他知道这一天并不远了的。
却没想到她会在今天来这里,也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地问他。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再否认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何况,她主动来问的,或许,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不用那么剑拔弩张,一触即炸。
“嗯,是我。”
贺荆的声音有些低哑,却是承认了。
承认了那条在黑水潭里艰难挣扎的苍龙就是他。
早就猜到这个可能,只是,亲耳听到对方承认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的。
窦炤沉默了一会儿去消化这件事。
她想着自己在那场似梦非梦的幻境里还曾给他找来草药替他疗伤,她想着那些他被雷劈的艰难的日子,她想着这些,心里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感觉。
“你不是苍龙,怎么会化龙?据我所知,就算是蛇也只能化作蛟,不能化作苍龙,你是如何从神体变成苍龙的?你如何有苍龙血脉的?你又为何要在这里承受天雷劫?你做了什么?”
既然贺荆承认了那条苍龙是他,那么,她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她还有很多疑惑需要被解开。
贺荆没有立刻回答这些问题,这些问题若是在她面前都解开了,他知道,自己在她面前,便没有任何秘密了。
到那时,不知她会如何对自己。
她会愧疚吗?
可他不需要她的愧疚。
她会怜悯吗?
他也不需要她的怜悯。
那么,她会重新爱上他吗?
贺荆的心跳快了一些,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愿去想。
他知道,大概率是……不会的。
“你说话,我在听。”
窦炤比从前成熟了许多,她在水潭边坐了下来,也丝毫不在乎那里的污泥会弄脏了她的裙子,她指了指旁边,示意贺荆坐下。
她很是心平气和,至少看起来很是心平气和。
贺荆看着她,沉默着在水潭边坐下。
他们像是回到了那段记忆里,他盘踞在水潭里,懒洋洋的没什么力气,她便会这样坐在水潭边,有时候坐一天,有时候没一会儿就来回走来走去。
那段忽然出现的记忆,真的很美。
有些秘密藏的久了,就有些难以启齿了,贺荆张了张嘴,想说,可一时之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从杀了她说起,还是从更早的时间说起?
如此坦然的坐在一起,去说那些他藏在心底的秘密,这对他竟很难。
“炤炤。”贺荆偏头看窦炤,“你为什么忽然想要知道这些?”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像是哭过后的那种嘶哑。
窦炤看了他一眼:“你不愿意说吗?”
贺荆看着她的样子很是卑微,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的又包容一切的眼睛,竟是觉得她在高处,而他在淤泥里,在深渊里,他已经远远够不上她 。
窦炤本没有多少耐心的,也不知道怎么的,此刻就是坐在这里,想听一听这贺荆说出她心里的那些疑惑。
其实也不算是完全的疑惑,还是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的,顺着这些蛛丝马迹,她还是能猜出来一些的。
只是,她想要听贺荆说。
也不是一直都有这样的心情,恰好今天,恰好此时,恰好此刻,恰好就有了这样的心情。
或许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的心情了。
贺荆深呼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是有些发抖的。
“我杀了你。”
窦炤再听一次这件事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疼了,或许还是会在意,但是,不疼了,她很安静。
“如果我说,我是想要替你改命,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贺荆的声音还是在发抖,一张脸惨白一片,嘴唇也惨白惨白的,琉璃一样的眼睛缩着,看着前方,没有看窦炤,声音也很轻很轻。
窦炤没有立刻说话,也不觉得这件事可笑。
她想了想,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是闭上眼睛,什么都没说话。
贺荆没有得到窦炤的回应。
“我把你杀了,夺了你的龙身,用了你们苍龙族的逆转之术,将龙身,将血脉逆转到了我身上,这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这会遭受天道的惩罚,所以我才会在深渊黑水潭里被囚着。”
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好像也没那么难了,好像只是一桩普普通通的事情。
“为什么要逆转,为什么要改命?”
窦炤就疑惑了。
等到他日,她龙女君的记忆与血脉全部复苏,这天底下还会有谁能伤得了她吗?
她又改什么命?
贺荆这时才朝着窦炤看了过来,他的眼神有些哀伤。
他的脸越发的清瘦,便显得一双眼也微微凹了一些,更加深邃一些,他本就生的清俊好看,如今更是透着一种病弱的美:“我想你活着。”
窦炤忍不住笑了出声:“可你杀了我,我却死了,你若不杀我,等我恢复,谁又能杀我?”
她的语气里是自信,是睥睨,也透着一些对贺荆的怒意,即便她不想承认。
贺荆看着她,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
他的手很用力,用力地箍着她的身体,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有人想杀你,有人能杀你,不过没关系,你不会死的。”
窦炤没有推开贺荆,顺着他的逻辑说道:“若是因为我是龙女君,所以有人想杀我……你说的是天道那老东西吗?他若是想杀我,我如今又回来了,照你的说法,那我还是会被他杀,或者,你是想夺了我的血脉,想瞒天过海,让天道以为你是我,替我去死?”
贺荆没说话,只是强横地将她锁在怀里。
不会的,我下了婚契了,我会替你受过,几次都行。
“我不是那个只会跟在你后面跑的小女孩了。”窦炤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
没有多少爱意了,有的只是对那一段年少时光的感慨。
贺荆不明白,这样严肃且严重的事情为什么在她嘴里这么轻描淡写,他的声音,又哑又沉,“你在我眼里,一直是那个炤炤,很可爱。”
窦炤又笑了起来。
她实在是觉得有些好笑,也搞不懂男子的心。
从前她追逐着贺荆的时候,从来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句类似他说自己可爱的话,如今倒是说她可爱了。
她是龙女君,能不可爱吗?
窦炤想推开贺荆,即便他将自己抱得很紧很紧。
结果伸手的时候,她微微抬了一下头,余光一眼就扫到了什么。
她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就将头抬得更高一些,她一眼就看到了高高在上站在悬崖边俯视着看过来的卫漱。
师兄……
窦炤一下子推开了贺荆。
贺荆身上是有伤的,她一推开他,力气用得很大,他压根没什么力气能抵挡得住,一下子被推在地上,牵引住了身上的旧伤,那旧伤一下子就渗出血来。
等窦炤再去看悬崖之上时,悬崖之上早就没有卫漱的身影了。
“咳咳,咳咳……”
地上的贺荆就像是强弩之末一样,窦炤随随便便一推,他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一样,甚至一咳就咳出血来。
鲜红的血落在他的衣服上,星星点点的,像是红梅一样。
他的周身似乎有黑色的魔气缭绕着,只是丝丝缕缕,并不浓重,可却是让原本想走的窦炤一下停住了,她忽然转头朝着贺荆看了一眼。
贺荆压抑着什么,想站起来,但没能站住,好像窦炤刚才那一推,让他所有的力量都卸掉了一般。
窦炤朝他走过去,忽然蹲下身扶住他,并问了一句有些突然的话:“你入魔过吗?”
贺荆的脸色又白了一些,他抬眼看向窦炤,琉璃色的眼睛很美,里面却都是窦炤读不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