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几乎能够看遍整个京城。阿窈虽然生在京城, 早已经离开这里近十年, 除了小时候常去的一些地方,如今早已经就不认得了,这故乡, 反而比他乡都不如。
杨岑却是在京城各城各巷里头都混过的,因此一处一处指给阿窈看。
远处的城墙黑黢黢的,杨岑指着宫墙道:“你看,这城里头, 凭他是谁, 也不能盖的比宫墙更高,不然报上去, 告你一个窥探皇宫,图谋不轨, 全家人吃不了兜着走。”
阿窈一看,果然,除了暗夜里的宫墙,里面什么也瞧不见,只有远处星星点点几处灯火,才能知道谁家还没有歇息。
阿窈想起来自己在扬州附近过活的时候。拐子夫妇怕她一不小心就被人勾了去,从不轻易放她出门。但是再小一些的时候,因相信了她记忆全失,要笼络她的心,也曾带了她到城里面去逛街。
“我去过扬州,”阿窈从不与人开口说这段经历,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再想起来,也并不想往常一般抗拒,浮现在脑海里的反而是一些别的记忆:“那里从没有宵禁,不像京里,到了二更过后,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扬州水多,到处都是河,到处都是桥,有时候说是进城里,其实就是过桥,等你转过一个又一个的桥,也就到了最繁华的地方了。到了晚上,一半的城里都是亮着灯的,河边人最多,画舫也最多,河边就有现成的戏台子,天天有大户人家雇了戏班子去唱戏。有个最出名的班子,我忘了叫什么,只要他们一出台,到处都是船。整条河里都是挤挤挨挨的,根本不要划,要想上岸,一个个船上跳回去就行。”
“你也见过?”杨岑听入了神,。
阿窈脸色一暗:“没有,当时那户人家平时不愿意放我出去,是邻居家的有出去玩的,回来都凑到一块说,我干活干累了,就坐在屋里头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就权当自己去过了。”
杨岑一时间十分心疼,刚想要说什么,就听阿窈接着道:“他们哪里敢放我出去?但凡放我一次,我立时能找了人逃出去。”
杨岑一点也不想再听阿窈那一段故事,便道:“你想不想看看我今天到底给你带了些什么?”
阿窈本来不怎么好奇,却被杨岑三番五次欲擒故纵,又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勾起了求知欲。
杨岑犹豫了一下:“这是我自己做的。”
阿窈点头,她领情。
杨岑刚要摸出来,又犹豫了一下:“做工可能不太好,”然后赶紧为自己辩解开脱:“但是我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磨好刻好的!费了好几块料子呢!”
阿窈点头,没关系,别人送她礼物,还是自己亲手做的,已经是很尽心了。不管怎样,她都领情。
杨岑磨磨蹭蹭摸了出来,只看这盒子,倒是极好的。
杨岑刚要打开,还没等阿窈看见是什么,就见他啪地一下关上了盒子,涨红了脸道:“有点丑,你不许嫌弃!”
阿窈:......
“你到底送不送了?不送我可走啦?”
“算了,你看吧。”杨岑放弃了自己揭短,把盒子塞给阿窈,让她自己打开。
阿窈拿出来这个东西,对着月光看了一会儿,只见是一个羊脂玉的簪子,磨成好看地弧度,簪头还刻着什么东西。
阿窈端详了半天,夸赞道:“这如意云纹刻得真好。”
杨岑沉默了一会儿,冷森森地道:“那分明是蝴蝶的翅膀。”
阿窈十分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微笑。她赶忙把簪子收起来:“不管怎样,你用心刻出来的,总是好的。”
杨岑扭捏了半天,又问:“这个礼物,你真的喜欢?”
阿窈点头,诚心诚意:“喜欢。”
“那我带你到这里,你喜不喜欢?”
阿窈看看四周,虽说爬上来的过程稍微有了一些狼狈,但是这份心意,足够让她动容。
阿窈点头,垂下颈子,敛眉含笑:‘喜欢。’
“那我再送你最后一样东西,权当个添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杨岑生怕阿窈说不喜欢,也不等她回答,就抢先说道:“这个添头虽说不是样样都好,但是结实耐用,而且能大大小小的忙都能帮得上,你带回家里头,总是不亏的。”
阿窈一时有些糊涂。
杨岑看着她,轻轻说道:“你看看,我这个添头,你喜不喜欢?”
这个主意还是谢长亭出的,但是最后一句话,却是杨岑自己想的。
他本来还在想,要慢慢来,可别一时间说出来,再像上次一样把阿窈吓着了,再落到一个半月一月都不愿意见他的份上,可怎么是好。
本来并不期待的回信,阿窈慢慢却开始给了。他在用心,阿窈的回信何尝不是在用心。就是总是笑话他这个,笑话她那个,杨岑信中提出来的问题总是能等到精心查询得出的答案。这让他的小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杨岑屏气凝神等阿窈的回音,却看她半天没有反应。
本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已经尽数泄了,他正要讪笑着再开些别的玩笑,想来缓和一下气氛,却听见阿窈一声极为轻微的回答。
“好。”
“你说什么?”杨岑连声音都是在抖的。
或许是旁边哪一声蛐蛐叫,让他错认了阿窈的声音?或者旁人睡梦中一声呢喃?再或者,是他心里想了无数遍的声音,替沉默的阿窈,在他的幻听中,成全了自己一次。
“我说好。”阿窈笑眼弯弯,这回声音又大了一些,让杨岑足够听得清晰。
若是真的心动,又何必自欺欺人呢?若是她真的心动,又何必在让别人一次次试探,一次次等待?若是她真的心动,又如何要这般畏首畏尾,辗转难眠。
她现在的安逸,都是在一次次赌博中自己为自己拼搏出来的。她每一次逃生,每一次选择,都是在岌岌可危中赌上一把,赌到底这次命运会站在哪一边,是让她生,还是让她走向万劫不复。
很幸运的事,每一次赌,她都对了。她不愿意被卖到扬州的妓院,甘愿到了蜀地,变成林妈妈的养女。她看着江素素的投诚,思忖再三仍然选择相信了她。她看见自己亲手养大的这只熊猫,竟然能听懂人言,能够写出通顺的语句,便仅凭着自己的信任,把逃生的机会托付于他。
她冒险信了,于是她多了一条又一条生路。她有了生死相依的伙伴,有了一路上在困难时候也没有抛弃自己的知己。她得以回到京城,回到这个地方,再去看一眼生我养我的土地。
这么难的路她都走了出来,凭的不过是一个本心罢了。既然如此,不过就是情之一字,她便是在信一回杨岑又有何妨?
杨岑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书上说的,心花怒放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像他看过的四月的桃花,仿佛在一瞬间一起都开了。本来冰冻的河水,在一个瞬间波光粼粼。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白这段感情。
一直到很多年后,他早已经子孙满堂。最小的女儿抬头问他:“当初娘答应嫁给你的时候,爹是什么样的?”
杨岑板起脸,表示娶了就娶了,但是心里想的却不是他与阿窈求亲的那一天。
甚至不是他们的婚礼,他们的洞房花烛夜,阿窈穿着凤冠霞帔,满身大红,做最美的新娘,坐在床边去等他。而是这样一个夜晚,在阿窈刚刚十五岁这一天。
星子在天空上闪烁,他和阿窈趁着黑夜,坐在这片黑漆漆的酒楼房顶,阿窈的头上顶着那个磨的十分丑陋的簪子,脸比羊脂玉还要白,白的生光。
他头晕目眩,呆了半天没有说话,掐了自己好几遍,才愿意相信,阿窈刚才说:“好。”
好,我愿意喜欢你,我愿意带你回家。
真好,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呢?
天刚刚蒙蒙亮,松子睡得正香,忽然被扑通一声响给惊醒了。
他连忙起身,要到里面去看的时候,门忽然就被推开了,然后自家大爷就衣冠整齐地出现在门口,只是脸上笑得十分灿烂。
松子琢磨了半天,到底没敢说出口,这大爷今天,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傻。
杨岑见松子一个劲儿地盯着他来看,怕被他看出了端倪,连忙收了笑,咳嗽一声,端出平时少有的威严相,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可惜他努力了半天,还是压不住自己总是想要上翘的嘴角。忍了一会儿,自己也感觉这要笑不笑的样子,实在有些让人奇怪,终于饶了自己,不再掩饰乐淘淘的心情。
“太太现在起了没?”
“大爷,这会儿才刚到五更,太太什么时候起过这么早?”
松子看着杨岑的眼神更不对了,便小心探问道:“大爷今儿头一遭这个时辰起床,是要出门还是要去练武?”
杨岑心里回答他:“我要去生病。”
没错,这正是他现在要做的,赶快生一场谁也治不好的大病,然后让娘找了贵人来,把媳妇儿娶回家才好!
他今日便是要去探问一下崔氏的口风,看看她还记不记得之前的那个贵人。
要是不记得的话,没关系,他会提醒阿娘重新想起来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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