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心一凉,头脑也清醒一些,话题一转:“本王此次和你说这么多,不过是为让众人看看,何为天家气度。不如回去告诉我那好叔叔......”
“全错。”站在台下的常启洛吐出两个字,抬起眼冷冷道:“皇子生辰从不轻示于人,只有重臣或者亲近之人才得以知道,当时报与外面的确实辰时二刻,但为免巫蛊之祸,这个时辰也是有偏差的,真正上到名册的是辰时一刻。”
“本王母妃是个宫人,生产后不久便亡,此后寄养在丽嫔宫中,不知情者便以为是丽嫔所出,这件旧事宫闱之中皆知,唯独你不知。”
“至于启蒙师傅,本王三岁开蒙,五岁入学,入学师傅是黄左郎,开蒙师傅便是你口中的大行皇帝,我父亲!”
“更重要的是,若站在城上的人是我,断然不会接你的话。既为皇家血脉,要不是心虚,何须别人来问来证?”
常启洛看着替身越来越站立不稳的身形,很是快意,这些事样样都是他过去的家丑,此刻要都在这么多人面前多出来,无异于是切开伤疤,剜出肉露出血来给别人看,是他此生大耻!而这些,都是拜吴老贼所赐!
杨岑低下头,心中不以为然:什么血脉气度的,还得看人,这会儿常启洛愿意站在这儿说一堆,便是有气度了?
还不是他拿着十八罗汉吓出来的?
城下城下两人来回喊话,还要顾及着身姿仪态,着实太累,要不是赵州城墙修得不怎么高,阵前耍花枪还真是难。
杨岑这般想着,忖度着火候差不多,这才重又站出来,朗声道:“吴知州好手段,知道私开金矿是大罪,索性拖了白土司下水,也难怪土司一向明断,竟然也能上当。这郡王殿下的替身如此相像,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力,若不是当众探上一探,连我们也认不出来呢!”
“无知小子!此次白土司不过一时大意,为奸佞所迷,还要你说这么多,上前提点不成!”齐泰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假装斥责,又向城下拱手,也不管人看得清看不清:“事出有因,若是土司能当众决断,老夫在此立誓,必向圣上讨得封赏——”
他顿了顿,而后慢悠悠说道:“若是再迟了,只怕便是赵州知州的位子空出来了,土司家中两位公子,也难再有机会赴任了。”
城墙上的白土司豁然站起来,吴兴汉忙起身去拉他:“信王莫要信这小人之言啊!殿下...殿下他...”
吴兴汉无暇拭汗,抓着假常启洛好似掉入水中的人攀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殿下...已许了将军信王之位...”
白土司看了一眼强装镇定的“殿下”,略微冷笑一声,转身看向杨岑等人,高声道:“国不将贰,来路不正,岂容你们在此放肆!”
吴兴汉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还未展开,便听到“噗”的轻微一声。
胸口微凉,凉到心间,他低头看时,只见刀尖露着寒惨惨的光芒,穿透血肉之躯,而后又拔了出来,血花绽开在上好的纱袍上,明晃晃得,很好看。
视野不断下滑,最后定格的,便是白土司手中的刀尖成串滴下的血珠,在城墙上的凹凸处聚成一洼。
假常启洛一见不好,反身便要逃,未及两步就被身后冷箭牢牢钉住,瞬间毙命。
白察并不在意他们的惨状,他迎风高喊:“今日城中诸人,都是受吴贼胁迫,今日首恶已除,是我一时不察,被骗入城中,在此认罪,其他人等,望从轻发落!”
这一番变故,就在众人还未反应及时之前发生,齐泰只是一怔,抬头看了看微有些模糊的影子,拱手道:“土司当机立断,斩除匪首,不愧是大丈夫!先前所立之誓,必践其诺!”
“开城门!迎齐将军!”
城门缓缓大开,经十三日,赵州之乱,平。
第169章 归来
日头已经坠了西山, 只还留了最后的橙红,在山尖尖懒懒抹了一道。从后宅的小园子转过来,更没有了人声, 杨岑不由放慢了脚步。
素白的窗半推出去, 支起来,从留出的一拃空隙中,他看见青丝被梳成温婉的落月髻,其中几缕静默地垂在肩头, 桌几上一方白纸, 一支笔,笔尖还湮着墨。
那支笔蘸着墨一点, 在杨岑心上荡悠悠漾起一心湖的欢喜。
杨岑咧开嘴,叫她:“阿窈,我回来了!”
方才还安静的画面好像让人点了睛, 一眨眼的功夫, 窗边的身影便消失不见,杨岑一扭头,阿窈已经急匆匆跨出了房门。
“不是说明儿才回来吗?怎么这个点到了?”阿窈给杨岑解了披风, 一边吩咐一旁的丫头 :“去厨房看看,现有没有什么吃的....罢了,我自己去做些,新摘的豌豆苗, 正好下个面暖暖胃...”
杨岑眼见着她几步就要出去, 忙拦在前头 :“等你做好,我都快饿死了!你, 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先拿点垫垫肚子...”
丫头嘴上答应着, 脚步却往前往后犹豫不决,拿眼角瞄着阿窈
“先去厨房看看,不拘什么,捡着管饱的拿来一点,不要汤汤水水的。”阿窈解了她的围,等那丫头出去,房里没了别人,杨岑才踢掉靴子倒在床上,手脚都放松下来,舒舒服服叹一口气:“总算能睡个觉...”
旁边有人挨上来,他心知是阿窈,闭着眼随手一揽,却什么都没捞到,倒是里衣的扣子一个个松开了。
他惊得不行,一手攥紧领子,忙睁开眼,见阿窈正半坐在床边,给他解衣服。
娘子如此主动还是头一回,杨岑没做好准备,一边挡着一边难得的磕磕巴巴:“这...这个时候,不大好吧...”
“想什么呢!”他行动这么利落,想是也没伤着哪里,阿窈听出来他话中意思,两手一松,使劲推了他一把,啐道:“我听回来的人说,前两次交战不力,你可伤着哪儿没有?”
杨岑伸出来的手一顿,又放了回去,脸上瞬间没了笑。
他趁着劲一翻身,头埋在枕头上面,声音闷闷的:“我连马都没上,哪有受伤的机会?”
阿窈奇道:“不是说平乱是你出的计吗?”
“唱文戏不唱武戏,他这一出叫做瞒天过海,我这一出叫做兵不厌诈。”
杨岑把当日的情形仔细说与她听,不时能听着阿窈几次惊叹,听得杨岑想笑。
她不过是故意逗他开心而已。
“相公厉害!”阿窈竖起大拇指,心悦诚服的模样认真极了。
“我不厉害,师傅厉害,那个白察土司...”杨岑想起当时城墙上一瞬间的变故,时隔几日仍然感觉复杂:“更是厉害,这一次大家不过都是在赌罢了,却没想到他,他竟然如此果决...”
要说这场战事让他学到了什么,大约就是谨慎,按捺和决断。
若是他当时谨慎一些,在后面远远坠着,不要惊动,摸清吴兴汉与常启洛的联系后再图下一步,或许不致于有此惊变。
这个粗糙的计策是他想的,其中关键几点却是经齐泰提点才臻于成型。
如果他们的猜测是真,那只需把真相捅出来,赵州和安溪的结盟自然就瞬间土崩瓦解,吴兴汉本就不擅用兵,没了安溪土司的私兵,自然不堪一击。
白察变成了他们离间之后,首先要拉拢的对象。
因此齐泰将杨岑的说辞一改再改,激怒要有分寸,言语要给人留下后路,本来指望着靠这一出在赵州城里劈开一条缝隙,才好见缝插针开下一个局。
不想白察醒悟之后,立刻转手杀了吴兴汉,破城的功劳顿时揽了一半过去。
阿窈仍是迷惑:“城下城下的人又不是傻子,难道听不出来你们找的借口是真是假?”
不过是一层遮羞布,能骗得了谁去?
皇帝是得有多心大才不会秋后算账?
杨岑细细跟她说:“要是他只是个普通之人,断然放不过去的,但安溪本来就近羁縻州,天高皇帝远,他便是这里的土皇帝。原本不过是半笼络半施压,这回又抓着了一个把柄,正好能从他手里再抠出一些肉来。便是换个人,说不得还不如他。”
说到此处,杨岑端坐起来,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这次回京,我可能要受些惩处。”
“什么惩处?”阿窈一惊,抓住杨岑的衣襟:“赵州之乱不是已经平了?”
“有师傅周全,出不了什么大事,”杨岑两手握住她的,话音轻柔:“赵州起事,和我有些联系,功过相抵,也少不得说上几句。”
“与你有什么...”阿窈的话刚冲口而出,便生生转了方向:“不过申斥几句,皮毛之痛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皮毛之痛...”杨岑无意识地念了一句,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战后的晚上,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空中,点完了花名册,统计人数的军士低低报上了结果。
“重伤一百二十人,轻伤三百零五人,失踪十三人,阵亡...九十七人...”
这场战事,于他不过皮毛之痛,但那死伤的数百人命,却再也回不来了。
杨岑这时才体味到为将者责任之重,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每一场计策,都不是热血之争,举重若轻的背后是成千上万条性命的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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