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静默一阵,才道,“我……”他脑中一时闪过落难以来所见一切悲苦之人,最终定格为凤箫吟死前一叹。
他必与萧重九为敌,而萧重九也必会因对抗他而聚合天下人心。那时他想,若萧重九的道当真可救天下人……似乎也是各得其所的结局。
他便明白了乐韶歌所说“我为萧重九而来”,究竟意指何处。
“我为凤箫吟。”
乐韶歌却是不经思索便明白他本意为何。笑着调侃,“哦,原来是为我大徒弟啊。”
她便说,“那么,我便可以和你说了——阿羽,这一次杀死你的人会是我。但你一定要活下去,等我再一次把你找回来。”
阿羽轻轻闭上眼睛,说,“好。”
第111章
三日之后, 杜尔迦众扬起旗帜,在幽冥界各城主意带轻蔑、却又无法轻忽的矛盾观望心态之下,开始攻打仵官城。
仵官城城主越清光早已严阵以待。
他在城外已输了一阵,但他对于杜尔迦众的心态, 其实和别的城主并无区别。
自天残道成为幽冥界中修行的主流, 修士各自划分地盘修建主城, 壁垒森严的构建起自己的势力体系, 垄断领内一切天灵地宝之后, 主城修士同寻常部众之间的实力差距越来越远。
几千年来他们横行无忌, 已太久没有遭遇过来自民间像样的反抗了。
他们眼里平民皆羔羊、虫豸。最多不过是为他们种植丹材的药奴。连人都算不上。
谁会在意虫豸的反抗?
只是这一次越清光偏偏被虫豸咬了一口。心中愤恨不已, 誓要将之扑灭泄愤罢了。
遗珠楼中也已搜得消息, 知道越清光释出幽鬼池中所有残灵, 炼化出两只黄金巨灵像。用以在他和乐韶歌对决时, 专门扑灭“虫豸”,不使之再来捣乱的。
乐正徵为此还专门给他们排练了武阵, 教授他们如何合力作战。
散落在幽冥界的愿力,和这些反抗军之间的相性极佳。虽说不能像修士炼化幽鬼一样, 给他们提供什么修为, 却也如法宝一样可以运使自如。只要运使者的心志同这份愿力始终如一,便能发挥出强大的功效。这愿力由幽冥界中众生代代积攒千年,厚重磅礴,取之不竭。实则比修士的修为更可观的多。
但大战初起时,这些从未和修士正面交战过的“氓流”,在守城修士和黄金巨灵像的夹击之下,还是不免陷入了短暂的惊慌和劣势之中。
部众作战和修士作战大不相同,自高处望去,只见人如潮涌。而黄金巨灵像则如潮水中刀枪不入的巨石。那巨石缓慢的向前推移着, 手臂向下一锤,便令潮水两侧分流。
守城修士或是骑在巨灵像肩头,引来落石向下攻击。或是稳坐在巨灵像防线之后,唤出傀儡冲击敌阵。也有些擅长近战的,土遁到阵中,尖牙利刃袭杀一番,再土遁回来修整。俱都好整以暇。
反抗军却不善反抗这样的力量,对于此类攻击,本能的只会招架和躲闪而已。明明人多势众,却眨眼就被打散阵形。徒然各自为阵耗费力气,凝不成有什么有杀伤力的反击。
他们所运使的愿力本就因压迫而起,愿力之中既有反抗、守卫之心,却也有暴戾的复仇宣泄之意。
是有失控的可能的。
乐韶歌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当日沟通阴阳灵愿,所用是祭奠安魂之曲。教授给反抗军凝灵的乐章,也为正气之歌,强调的是反抗与守卫之心,是重塑人间正道拯救山河故人之愿,而非复仇与毁灭之恨。
——但饱受压迫的反抗之心里,又岂能没有恨与怒的宣泄呢。
纵使乐韶歌着意去压制和约束这份情绪了,可若一切约束都能永恒如愿,世间又何来堤坝溃塌水势泛滥呢?
——眼下这般只能挨打却不能还手的状况,恰如被肆意欺凌压迫的时光再现,到底还是渐渐勾起了这份愿力中内含的焦躁与暴怒。
……而这原本也是压迫者与作壁上观者,注定该受的报应与牵连。
阿羽便在反抗军的军阵之中。
他已修成天魔,对于人类毁灭之心的感知最为敏锐……或者该说,天魔的存在,也会令这份怨恨毁灭之心,愈发失控和暴烈。
这也是他不愿在人前出现,而选择无人的瀚海为据点的缘由。
可是……他不止是天魔,还是乐正羽。他有人类之心。
当乐韶歌以身涉险时,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关注她的安危。
到底还是分出化身,假扮作他人,守望在她的身侧。
可这份守望到底还是徒劳的——正因他是天魔,他的记忆已贯穿了他所经历过的三重宇宙。他知晓动用这份力量的后果。
——当日他一剑挥出,原本只是想阻拦追兵,却一剑斩落十万部众千里江山。
他不能擅动杀心,因为他的力量恰恰是最不受约束的。
他眼看战事胶着,局面步步向着惨烈失控而去。
而乐韶歌正在前方阻拒越清光——越清光将整个仵官城修建成了巨大的傀儡机关城,如今正丧心病狂的将城中一切底牌揭开,势要将乐韶歌击落在此。她暂无暇分神。
而乐正徵修为已失,眼下凭借经验和意志组织众人,能维持败而不溃,不使伤亡扩大,已是极限。
遗珠楼虽在修士眼皮子底下维持着庞大的联络网,可正面交战他们却毫无经验。
眼下能扭转大局,力挽狂澜的,唯他而已。
……可他当真敢动用自己的力量吗?
他曾痛恨自己的软弱与无能。
喉间玉被萧重九废去时,他在痛苦中何尝没有觉得解脱?
他曾是香音界中独步无双的天才少年,曾是门内长辈们给予厚望的后继之人。
他琴下天籁牵动天地灵气,荡涤人心世情。
纵使恋心始终不能圆满,他目光所追随之人最终眷顾了他者。可香音界与天音九韶依旧给了他世间最纯粹高洁的美好。
然而……所有这些都是脆弱无能的。
掌握了力量的强者轻轻一推,便令镜花水月碎裂一地。
他最终放下孤高,放下对往日时光的眷恋,去追求黑暗却无可匹敌的力量。
……仿佛得到力量之后,一切都能重回最初美好的起点。
可得到那力量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唯一想要保护和拯救之人已死去,并且再不能回来了。
他掌握着可毁灭一切的力量,内心却陷入不可救药的空虚和绝望之中。
最终选择了自我毁灭。
可是,乐韶歌回来了。
这是她存在和活着的世界。
纵然对他这最该被湮灭的虚无之人而言,这个世界也是有意义的。
他明明是这世上最无敌的强者,竟依旧什么也做不到吗?
纵使往昔一切皆是过错,可他的前方竟也连丝毫正确的路也无了吗?
想要帮助她。想要拯救。想要为这么多年来自己所见闻的一切,做一些有所助益之事。
他立在战阵之中。明明掌控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却如婴孩一般赤手空拳。
而后他终于想起,在生命之初他同样像婴孩一般无知无力的仰望着大千世界时,他最先得到的东西——那也是当他踏上毁灭之路时,最终抛弃的东西。
……原本,他是一名乐修。他琴下天籁,可牵动天地灵力、万物之心。
“白翎。”他轻轻唤道。
于是洁白无瑕的灵鸟,如逆冲的白瀑凌空而起。
纵使在花团锦簇的香音界,也再难寻比白翎更炫目的灵鸟,何况是在荒芜衰败的幽冥界。
那纯白之鸟扇动丰艳的毛羽盘旋在战场之上,地上每一个交战之人都不由有片刻分神,仰望那美好身姿。
而后白翎便在他膝盖上,化作了一张琴。
乐正羽拨动琴弦,奏响了他的雅音。
这少年由来孤高,内心却始终都是温柔的。
纵使喉间玉已被毁去,纵使如玉脉般坚实温润的音脉已在经年折磨中斑驳破损,纵使连指尖的技艺都有些生疏了……可当他重拾过往之音,却发现很多东西早已根植于心,实则从未被遗忘过。
那由滞涩断续,渐至圆转流畅的乐音,迅速传遍了整个战场。
——他没有动用天魔的力量。
只不过拾起了自己昔年曾为追寻力量,而舍弃的柔弱。
那是决然与天魔无关,而只属于乐正羽的东西。
战场的局面在不经意间扭转了。
躁动的愿力被安抚下来,无力还手的反抗者们渐渐从惊恐中冷静下来。战败也是能习得经验的,他们终于慢慢习惯了使用这份原本他们以为只有修士才能使用的强大力量。只消回忆这几天的训练,便会想起——只要静下心来倾听,便能察觉愿力之灵内心的乐音,他们原本就有共同的“愿望”,是心意相通的。他们使用这份力量,本该如臂使指。
而因为修士们长达千年的暴行,愿力之灵无所不在——他们的战斗视野,其实是没有死角的。
当土遁来的修士再想突击入阵大杀四方时,却发现反抗者们居然能提前判断出他会自何处现身。
明明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周身却灵力充沛,仿佛自带坚兵利甲。不少修士还未从最初的错愕之中回过身来,已被愤怒的刀剑刺穿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