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所谓“很快”之间,却不知暗藏多少代价——这一点不论云觉尊者还是乐韶歌,都心知肚明。
云觉尊者心中悲悯,双手合什,不愿再就此深谈了。
他所悲者为何,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香音界是救世之愿的传承者,本该以身作则。然而最先为私心张目的,却也正是香音界。怎不令人失望?
不过,乐韶歌倒觉得这未必是坏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所谓私心,自古皆有,人人皆有,是恒常存在之物。若称之为“妨碍”,那也是在目标选定之前就横在那里的妨碍。
说与不说,对大局又有什么影响?
毋宁说,直言相告,也是一种坦率。
“早辩早明,”她便征求云觉尊者的意见,“天中山之约,正该三教各自阐明立场。前辈觉得,定在何时为好?”
“既是早辩早明,”云觉尊者倒也不拖泥带水,“那自然是越早越好。”
心照不宣。
“就定在今日,如何?”
云觉尊者点头,“甚好。”
香孤寒在,传讯只在片刻之间。
反倒是水云间措手不及——他们本以为乐韶歌死而复生,必定有许多状况需要周转沟通,不会这么早下决断。
然而这会儿退缩,岂不是落了下风?
询问过萧重九后,立刻回信应允。
天中山位于香音界中央,也是香音界地脉灵力汇集之处。
以天中山为中央,四周地脉逆流向上,在半空中汇聚成灵云。那灵云之中,便是香音界堕天之后唯一存留的浮空岛。
也因这处唯一仅存的天岛,对香音部众而言,此地有着特别的情怀。是部众们缅怀先祖,追本溯源之处。
此处不属于境内任何门派,岛上弦歌祠便也脱去了派系和修士的色彩,是境内芸芸众生所共同供奉的“祖祠”。
在乐韶歌的记忆中,天中山下并无繁盛人烟。原因倒不复杂——一来此处地脉汇流,地质颇不稳固,水势逆流而山石松动,既难以播种耕耘,也不适宜架屋造房。二来,此处毕竟是圣地,人心对圣地怀有朴素的敬爱,是不愿用红尘俗事玷染它的。
可这一日行来,远远便望见山下栉词鳞比的棚户。
并且只有棚户——脆弱却独特的植被早已被破坏殆尽,裸露在地表的就只有浮尘和浮尘中的棚户。那棚户简陋至极,沿着几道山谷的走向歪歪斜斜的拥挤着。自高处往去,宛若弃了满地的碎砖石。
这景象太过眼熟了,以致于乐韶歌几乎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卵中世界里,她曾见过幽冥界修士们驱逐凡人开采灵石矿的矿镇,那城镇也是如此混乱野蛮的单调和繁荣着。
——而天中山既是地脉汇流之地,山石下自然也埋藏着丰盛的灵石矿。
——隐世结界的消失,战争的开启,外境人的涌入与境内人的外出,着实改变了太多的事。
乐韶歌一行四人落足在浮空岛上。
水云间众人和萧重九还没来到,他们便先往岛上弦歌祠祭扫。
岛上依旧静谧,祖祠依旧幽深,倒是未受地上景象的打扰。
上过香之后,他们便去弦歌祠后天坛上等待。
自来时瞧见地上矿工们搭建的满地棚户,舞霓就心中惴惴。
——天中山沦为灵石矿场一事,她倒也不是不知。只是一来她不在境内出生,对这座浮空岛没什么情怀,便不觉着它特殊。二来这些年俗务琐事实在太多了,她又生性惫懒,似这些她觉着不相干的事,便也不爱去管。
但“祖祠”之于香音部众的意义,她其实是知晓的……毕竟,因她不愿去管这件事,山上耆老们和她起了许多次争执。礼仪院大司礼更是因为此事直接离开了九华山。
她能想象乐韶歌的感受。
而一旦想象到了,就为自己当初的事不关己,感到心虚、懊悔不已。
“下面采矿的,都是香音界的人。”乐韶歌问都不问,她却忍不住出言宽慰。
乐韶歌却没领悟到她是在宽慰自己。
所幸同来的还有云觉尊者,意识到乐韶歌还不知此间状况,便替她解释道,“此处开矿,是境内各门派共同商讨应允。既为给在战乱中家破人亡的孤寡穷困之人某生之路,也因既成事实,与其放任投机之辈毁山盗采,不如顺承事实,定立规章,有条有序来开采。”
乐韶歌便谢云觉尊者替她解惑,却也不免追问,“这也是前辈的意思吗?”
云觉尊者双手合十,道,“是水云间香檀那的主张。红尘中事,非我辈所能尽悟。然而,生民为先,倒也不差。”
乐韶歌点了点头。
生民为先……说到底,不过是外境劫掠之后,境内各门派无力带领百姓复兴。外境来的淘金客看上了天中山这块灵地,毁山盗采,境内各门派又无法将之驱逐了事。
至于为何无法驱逐了事,八成是迫于同盟的压力。毕竟修士开战,比拼的既是修为,更是灵力。巨大的灵石消耗量,使得常年战争的各境都急缺灵石。香音界坐拥巨大的灵石矿藏,却不肯开采流通,同盟自然不会答应。
如今这般,虽开采了天中山,却将开采权收归境内,根绝了外境盗采的借口……是妥协,却也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妥协。
最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并且注定一去不返。
而在这谋权逐利,弱肉强食的末世,水云间最先认清并适应了时代。
水云间偏偏选在此地会面,莫非不知山下景象可能会激发她的心中意气?
怕也是存了一分争斗之心,故意用不堪的现实来打压她那份在他们看来很不接地气的理想。
她其实早已认清了现实。
可那些总想用现实教导她的人,却似乎很难明白——这个世界也是需要理想的。
萧重九倒是什么都明白,他是一个向现实妥协了的理想者。那些自诩洞彻现实于是就总想用现实去教导那些没被现实毒打过的后进的老菜帮子们,当然最中意这样的晚生。可他们大约想不到——萧重九对他们是如此的失望,以致于他事实上早已放弃了和解,认定自己实现理想的终极手段,只能是独|裁。
可他们莫非道德相悖、立场有违,谁是谁誓要铲除的恶棍、民贼吗?
明明所秉持的初心,所向往的世道都相去不远,却偏偏不能同心同德。
岂不令人感到悲哀?
等候不多时,东南便有香云卷来。那云朵如晚霞般灿烂锦绣,异香袭人,随着一阵吹面不寒的春风,眨眼之间便在视野所及整片天空铺陈开来。
那云先铺开来,好一会儿之后,才见数十个衣冠雍容的天人谈笑自若的追随着个威严隽秀的青年,款款踏云而来。
正是晨起劳作的时候。山下矿镇的居民望见天上异象,纷纷停下手中活计,驻足观看。
那姿容不凡的青年人,自然是萧重九。
至于他身后跟的那几十个——水云间二十四香主全到齐了,不但到齐,还每人带了两个心腹弟子来助阵。
一众人踏足在浮空岛上后,乐韶歌倒是很平静。
对面那七八十人从容的谈笑声,却霎时就尴尬起来。
——乐韶歌和云觉尊者一行,两个门派总共就来了四个人。
水云间诸人本以为,乐韶歌怎么都得给自己造造声势,所以带的人肯定不会少。而比阵仗、比风度,他们自是从不让人。
此刻却不知怎的就想起当年乐韶歌一人独挑水云间的情形。
何况,同来的还有那个修最平和的梵呗与禅印,却修成境内最强打手的奇葩瞿昙觉明。
这俩结伴大闹水云间的模样,在场不少人都还记忆犹新。
……依稀觉得,自己这一行人好像被嘲讽、甚至被示威了。
乐韶歌当然并无此意。
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她和瞿昙子昔日顽童胡闹,竟给水云间诸位前辈留下这么重的心理阴影。
见此景象,她也只是觉得,水云间依旧是水云间。不论世人如何动荡,不论世事如何变迁,都妨碍不了水云间富贵,也改变不了水云间耆老们对雍容风雅气度排场的热爱。
她当然也不会在当下场合节外生枝。
便和云觉尊者一道上前迎接。
一行人简单的互相见礼。
所有人都很清楚,此次会面的主旨,无非是由谁来主导诛魔救世的大任。
乐韶歌早已向萧重九言明——她会协助于他。
也早将原委告知云觉尊者——萧重九正谋求四境结盟,若盟约能成,必有助于四境通力协作,减少互相间的猜疑和推诿。故而不必强求由她主导。云觉尊者自是毫无异议。
但纵然他们了无私心,萧重九和水云间却也未必肯信。
萧重九不信,是因为他被现实毒打太过,比起以己度人,更倾向于以世间“人情常理”来揣度一切仁心。
水云间不信,则是他们被九歌门和乐韶歌惊扰太多,只以他们所认为的那个出身在自命清高的九歌门里,离经叛道无法无天的小妖女的形迹,来推测乐韶歌的内心。
但就乐韶歌看来,萧重九和水云间的不信,并非同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