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气场忽然凝结。
飘飘洒洒的碎雪停滞于空中,化作千万根锐利的针刺。
灵犀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妙的圆弧,冰雪凝结的针刺瞬间变幻方向,由散碎变得齐整,竟在空中形成了一圈巨大的圆环。
他手腕一震,剑尖霜白的光芒喷薄而出,挟裹着灵力的冰刺轰然激射。
玉桂仙君一直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到此时方摇了摇头,手指扣上衣领,“万仙宗的剑修——啧。”
她猛地一扯,直接拽掉了水袖宽广、衣摆飘飘的天机宗弟子外袍。
女子赤|裸的双臂上蔓延着蓝绿的花纹,如同缠枝藤蔓般在白皙皮肤下延展,在血脉中流淌,甚至隐隐发出光芒。
她手肘以下的血肉之躯,悉数化作了冷光凛冽的银刀,末端连缀着一道新月般的镰刃。
——方才她袖中露出的便是这段锋刃,让人误以为她的武器是一对银环。
然而,让韩曜惊讶的还不是这个。
这人半裸着身躯,四肢肌理分明、线条流畅,腰间的皮肉却已然溃烂,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她身形闪动,双刃舞出的寒光宛如一轮圆月,身边传来一片叮叮当当撞击和碎裂声。
然而韩曜的招数未尽于此。
破裂的冰晶四处溅射,其中暗含的灵力尚未溃散,在接触她皮肤的瞬间就向外炸开,每一颗细小的结晶都蕴藏着恐怖的威力,直接撕碎了肌肉血脉。
然而,她的身躯几乎是一瞬间就恢复了原状,唯有腰腹间那处烂开的大洞不曾愈合。
韩曜:“……”
韩曜不太确定地看着她:“你是魔族?”
他这些日子听斩龙峰弟子闲聊,他们谈起过埋骨之渊,说那里面魔族众多,有一种最常见的便是骷髅魔兵,这是最低等的魔族,全身只有骨头架子。
然而它们很难死去。
至少对于凡人来说是这样。
哪怕砍掉他们的脑袋,这些骷髅兵亦可以自己将头捡回去,而寻常的火焰根本烧它们不死。
骷髅兵是最烂大街的魔族,但凡对魔族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所以看到对方腰间骨骼半露,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魔族。
“我当然不是魔族。”
玉桂仙君轻轻一哂,飘身而起,看似动作迟缓,却是瞬间来到了他的背后。
利刃横切而至。
这动作简单至极,仿佛毫无花巧。
然而在韩曜看来,这一击暗含着无数变化,周遭的退路仿佛都被隐隐封死。
他甚至无法分辨,那泛着寒光的横向镰刃究竟要落往何处。
或许那根本就是会随时变化的。
他首次与这样的对手交锋,对方一个人,却远远胜过曾经红叶镇长街上的四个人。
韩曜硬着头皮抬剑。
灵犀在掌中微微震动,不知是因为面临未知的惶恐、亦或是嗜血的兴奋。
不,这似乎是对同类的回应!
苍茫风雪中,忽然响起一声尖利至极的长鸣。
那是另一把神剑震颤出的怒吼,宛如妖龙在血夜里咆哮,无形的气浪翻腾而起,空中飘舞的雪花纷纷溃散。
热。
所有人都感到了热意。
金湖城的秋初时节本就热意尚存,然而远方的邪崇苏醒,带来了这诡异的天降秋雪,随之而来的寒流很快席卷了半个雍州。
此时此刻,郊外看雪的游人,途径的旅人,忙碌的农人,纷纷感到了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仿佛置身于熔浆遍地的火山中,稍微一呼吸,就有灼热呛人的气息充斥了咽喉。
唯有一个人业已熟悉这感觉。
韩曜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抵抗。
他说不清这毫无来由的信任源于何方,但他知道这象征着什么,他也感觉到自己心中那一丝犹疑,消失得一干二净。
有谁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人手中那流淌着火光的双刃剑,准确无误地劈在冰冷的银色镰刃之上。
韩曜望着前方的身影。
因为身法太过迅速,她的发髻直接散开,步摇钗头银丝颤颤,如同残蝶凋零坠落,浓密流长的黑发在风中飘舞,裙摆猎猎飞扬,金线漾出丝丝明耀辉光。
相比起来,红裙少女的背影还略有些纤瘦,似乎并不能给人多少安全感。
然而那一瞬间,他却觉得安心许多。
“仙君似乎不太会挑对手。”
苏旭淡淡道:“欺负小孩子应当没什么意思。”
她也许错过了目睹韩二狗暴露真身的机会。
但是,后者说到底并不算她的仇人。
甚至别说韩二狗这种可能不清楚自身情况的糊涂蛋,就算将整个魔族拿来比较——
假如有人说玉桂仙君日后会成为九州的救世主,杀了她就无法阻止魔族入侵,那苏旭一样也会这么做。
虽然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说到底,我也是个自私的烂人。
玉桂仙君神情不变,只是眼中陡然闪过许多情绪。
她望见少女眸中燃烧的熊熊烈火,不知是倒映了剑刃上流淌的光焰,还是自内心焚起的愤怒之火。
女子的眼神最终定格于了然,又多了一丝迷茫。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
俊秀明艳的少年伫立在街口,笑容温和地向她招手。
“远之——”
“你没资格这样喊他!”
少女寒声道,“陆月婵,你这贱人今日休想生离此处。”
韩曜默默退到了一边。
玉桂仙君轻轻叹了口气,“是因为我抢了本该属于你的丹药?你可知道我会变成这般模样,全拜那丹药所赐。”
苏旭也看到了她腰间血肉模糊、白骨绽露的大洞。
苏旭:“你是魔族?”
陆月婵微微摇头,有些讥讽地道:“你们俩倒真的是一对儿。”
不等对方说话,她又道:“王夫人并非简单角色,她做的丹药,若是被没有她血脉之人服下,就会激活其中一味取自魔族的奇毒,虽然不会置人于死地,却会让服用者渐渐没了人形。”
“那你不是活该么?”
苏旭面无表情地道:“若你不要走那丹药,自然是我爹服下,就算他天赋不好,总也能修炼出一些成果,但凡他有个练气四五重的境界,就不会死得那样惨,他的身子被屋脊拦腰砸断,几乎失去了半个脑袋,五官难辨,全尸不存——”
飞翼发出尖利嗡鸣。
这神剑感应到她愤怒而仇恨的情绪,仿佛也随之激动起来。
“到头来,你居然还以为我恨你抢走我的东西?”
苏旭有些滑稽地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苏仙君扪心自问,凡人也好,修士也好,究竟是我这样的人多,还是你们俩这样的——”
陆月婵停顿了一下,可能想说个怪胎,但又觉得这词不足以形容他们,“还是诸如两位这样的人更多?”
“也对,中原仙门确实不乏冷血阴险、不择手段、做尽损人利己之事的畜生。”
苏旭冷笑一声,“罢了,仙君过去想要他人庇护,如今是否觉得自己够强了?你很快就不会如此作想了——手底下见真章吧。”
苍白的剑刃不断向两侧延伸,越来越长,直至两道灼热的焰光一左一右自剑尖喷薄而出,如同火凤凰舒张的羽翼。
啪!
双刃剑直接从当中握柄断开,剑刃化作了两道璀璨的火光,在空中翩飞环绕,好似拖曳着绚烂尾焰的流星,赤红的火流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残像。
苏旭双手皆空了出来。
她在袖中的双手捏了个剑诀,空中的火光骤然暴涨,竟幻出数百把火焰凝成的光剑,烈焰在大雪中嘶鸣,热浪如同海啸般涌动。
陆月婵禁不住目露讶色,“你——”
她曾在凌先生的记忆里看到过苏旭面带妖纹的模样,故此知道苏旭是个妖族,对方的能唤醒飞翼倒是还能理解。
然而这剑诀?!
“万剑凌神真诀?”
她不可置信地道:“你们万仙宗的——”
“据说只有宗主和桃源峰首座才能练成的剑诀?”
苏旭给她补上了,“那是什么很难练的东西吗?其中恰好有一位是我师父,我又恰巧看过那么三五遍就学会了。”
流言可能是假的。
她从来没说过,自己不会剑诀。
毕竟剑诀这种东西,无论最简单的还是最复杂的,没有本命法器都一样能练。
陆月婵轻叹一声,眼中毫无惧色。
她被那丹药诅咒,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却也获得远超同境界修士的体质——她受到的任何伤害,几乎都能在下一秒复原。
这是许多高等魔族的能力之一。
然而,她的身体会逐渐全部烂掉,最后只剩下一具苍白的骷髅骨架。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早就不在乎这张无用的脸,这具被污染过的身体。
曾经的她,只能绝望地哭泣尖叫,苏云遥伤痕累累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向她爬动,然后又被人踩在脚下,一拳一拳打得骨断筋裂七窍流血。
她抬头看到巷子上方逼仄的天空,胸口和身下都疼得厉害,像是利刃入体,撕裂出咕咕流淌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