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穆雪的手,似乎要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在沉默中打开了自己最为柔软脆弱的密境,引着穆雪进入独属于他的璇玑天地。
穆雪怎么也想不到岑千山的黄庭是一口井。
漆黑、潮湿、狭窄、幽深黑暗。
她和岑千山一并站在黑暗的井底,抬头看去,头顶的天空又高又远,只有小小一块亮点,阳光永远也照不进这样漆黑的井底。
在脚下的泥泞中,躺着一个小小的男孩。他半张脸陷在泥泞中,衣不遮体,双目失神,呆滞地蜷缩着身躯,一动不动。淤泥中偶尔翻出一条花斑细蛇,从他的肌肤上爬行过去。
模样是幼年时期的岑千山,看年纪,比他到穆雪身边还要早上好些年。
穆雪想要上前查看,身边的岑千山却拉住了她,他闭了闭双眼,“本来不想让你看见这个。没事的,不用管这里,我们上去就好了。”
他拉着穆雪向上飞行,脱离了这个黑暗潮湿的世界。
从井口钻出来之后,穆雪发觉他们身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庭院中。
院子几乎和穆雪曾经的家一模一样。
大地白茫茫一片,玉乾坤银世界,纷纷淼淼的落雪,孤立其中的小小庭院。
院中三两间大屋,灯光温暖。唯一不同之处,在这寒霜飘雪的季节,院中却有一株开得正浓的桃花,妁妁其华,花开正盛。树下落英缤纷,铺就一地春红。
岑千山终于松了口气,牵着穆雪的手,领她看那桃花。
他眼眸映点雪光,带着期翼,似乎这是他在这样荒凉而又冰天雪地的黄庭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黄庭,又名祖窍,人身之内的玄牝之门,万物生发之所,本是恍惚查冥无色相之所在。只因修行者各自的心境,生成出不同的景象。
上一世穆雪的黄庭萧瑟荒凉,死寂一片。
如今,她的黄庭内却有璇玑自转,日月生发。心湖一片如镜,湖边绿草依依,蒹葭苍苍。时有飞鸟掠湖而过,又有水虎羞涩,飞龙顽皮。倒显得生机勃勃,热闹了许多。
想不到小山的黄庭,却是这般景象。
穆雪抬头看那株艳丽的桃树,又回首看脚下黑暗无光的深井。这样的井绝不算是什么好的心境。有此一洞,梗在心中,只怕于将来渡劫飞升,大是有碍。
穆雪紧皱着眉头。在自己的记忆中,依稀也出现过这样的一口井。
那时候,她刚刚收岑千山为徒,新收的小徒弟每日将身边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包揽了所有琐事,让她十分满意,更加专注地沉浸入炼器中去。
是有那么一次,她沉浸在术的世界里,不觉时间流淌,不知日月更替了几回。
等她在工作台前回过神来,才发现庭院中寂静得很,地板上有了一层薄灰,手边的水杯也早就干了。
新收的小徒弟不知哪去了,似乎很久都不曾回来过。
她出门寻找,走了半天的路毫无线索。
直至放开神识细细搜索,才在十妙街一处僻静的废弃枯井底下,搜到了属于小徒弟微弱的神识。
穆雪赶到那里,掀开被刻意压在井口的石板,下到井底抱出了蜷缩在底下的岑小山。
那时候的小山和眼前的一模一样,蜷缩着瘦骨嶙峋的身躯,双目失去焦距,在她的怀里不停地颤抖。
“有蛇,好多的蛇。”那个男孩梦呓一般,口中反复呢喃着这句话。
“大冬天的,哪里有蛇?”穆雪四处查看一番,没有发现任何一条他口中的蛇。
但怀里的人仿佛看不见,也听不见一般,只抱着肩膀,抖个不停。
小山不是个怕苦怕痛的孩子。刚来时候,明明断了腿,却能拄着拐杖,谈笑自如地忍了两三天。直到高烧昏迷才被穆雪察觉出来不对。
但这一次,把他抱回家哄劝了很久,他依旧缩在那里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即便被人关在井底,一两日没吃东西,也不该吓成这副模样。
穆雪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她没有哄孩子的经验,也没多少哄孩子的耐心,于是生出不耐烦之心,懒得再管。
可是当她走到庭院,回首看那个被留在阴暗中缩成一团的小小身躯,想着他这些日子,殷勤小意,忙里忙外。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翻找出不少木料,坐在岑千山的身边,叮叮当当搭起一张不算大的小床,还在床头嵌入了那个能发动蟾光镜的金蟾。
魔灵界众所周知,金蟾克一切毒虫。
“好了,以后你就睡这里。”穆雪做好木床,铺上被褥,把缩在一起的小小身躯提起来,放在床上。
“看见没,这是金蟾,你睡在它吐出来的这个圆光里,任何蛇都进不来了。”目光呆滞的人终于恢复了一点清明,僵直的小小身体,放松了下来。
于是那张小床就被摆在穆雪的工作台附近。即便沉迷炼器的时候,也可以随时抽空看那个小小的男孩一眼。
看他慢慢恢复体温,看他双目渐渐明晰,看他抱着被角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在听见他做噩梦的时候,能够及时伸手把他摇醒,在他反复发烧高热的时候,可以随时摸一摸他的额头。
虽然自己工作的声音吵了点,但小徒弟似乎睡得不错,总算慢慢好转了起来。
总算哄住了。养个徒弟还真是麻烦啊。根本不知道这些小孩脑袋里想些什么。那时候的穆雪无心多问。摇了摇脑袋心里还抱怨着。
“你,原来你是怕蛇的吗?”
小山怕蛇,自己为什么从来不知道?穆雪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一点。她突然发觉,虽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小山对自己的一切喜好了如指掌。但自己似乎并不清楚小山害怕什么,也不太知道他喜欢些什么。
“也没有多大的事。小时候因为不听话,被义父丢进一口枯井中,他封住井口,倒进来一大筐的蛇,把我和那些蛇一起关了好几天。”岑千山站在井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洞,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那时候年纪小,所以有些怕这个。”
“后来呢?”
“后来?后来到师尊身边,为了不在战斗中添麻烦,我独自找到蛇窟练了几次。如今已经不再怕了。”他冲穆雪笑了笑,宽慰她不必介意。
不再怕了为什么黄庭中留有这样一口井?
现在想想,自己这个师父实在不够称职。不曾关心过他年幼受伤的心灵,不知他的畏惧,也没有了解他的喜好。甚至他在身边消失了一到两天,才想得起来去找他一下。
他是自己收拾好了破碎的身心,自己长成了这样好的一个男孩。还将一颗心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把她的生活也一并打理得无微不至。
而那时候的自己只埋头追求大道,很少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这些年过得很辛苦,你应该多抱抱他。”穆雪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千机说的话。
穆雪转过身,跳下了那口深井,将淤泥中那双目失神的小男孩抱了上来。当着岑千山的面抱着他走进亮着灯光的大屋中,把他放在屋里的那张小小床榻上。
回到庭院之外,岑千山还站在那株桃花树下看着她。粉色的花瓣飘落在他的肩头,他的目光始终流连在穆雪身上,双眸潋滟又生动,
“现在就开始了吗?”看见穆雪出来,他只是轻声寻问。
“算了,今天就不修行了。我陪你看看桃花吧。”穆雪走到树下,这么多年,第一次想把修行之事排在后面。只想将这大好时光,用来和眼前之人共渡消磨。
她目光落在小山的肩头,和他并肩而立。
一树芳华,深深浅浅,开满枝头。
“真是漂亮,你这里竟然会有桃花树,我最喜欢的就是桃花。”穆雪拉着他的手坐在花树下,伸手接那些飘落的粉色花瓣,“小时候,家乡总是下雪,听说有一种开起来像是天边云霞一般的花。就总梦想着长大了有朝一日能见一见。”
岑千山只是看她,看着那桃花树与花相映红的面容。
“偶尔这样,不用修行,悠悠闲闲的好像也不错。”穆雪笑盈盈地转过脸,把他的头拉下来一点点,“什么也不管,只陪你做一点快乐的事。”
他在心口种下了桃花上百年,直到今天,这一树桃花才算真正的开了。
第二日,大家早起收拾行装,出发的时候,里站内已经几乎没有了人。
“这些魔修还真是勤快啊。走得比我们还早些。”坐在葫芦上的高宴伸起手臂,压了压肢体的韧性,“来这里一趟,好像连我都变得勤快了起来。”
“是啊,魔灵界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丁兰兰捋起被风吹乱的头发,“这里新奇的事物好多,这里的人也比我们想得热情。”
“想到几天后就要回去,还有些舍不得年叔您呢。”
“哼,别再来了,一个两个,老的小的,都不是省心的家伙。”
葫芦上的欢声笑语还未消退,一股呛鼻的血腥味顺着冷风传来。
年叔沉下脸色,减慢葫芦飞行的速度,悬浮空中的宝葫芦,慢慢漂移,转过眼前白雪皑皑山岭。
眼前一岭银白的世界被成片的鲜血染红,那样惨烈的红色,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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