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季临风亦是叹息,“这世上有太多人,不过是为别人而活。”
其实,仙子是明白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听大师兄这口气,貌似...深有体会?”孟怀枝挑眉问道。
他笑笑:“我想小师弟的体会,只会比我更深。”
“还记得,曾有一位仙人跟我说,只有强者才配拥有美人...”孟怀枝神情冷淡,“只能说,范蠡太弱了。”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旁人侧目,虽然仙君次次考核都不及格,“草包论”更是传遍六界四海,一千多年过去,这事连被当作饭后谈资...都嫌拾人牙慧。
但是,若能做到如他这般,堂而皇之理直气壮,且毫无羞耻心的不及格...亦不啻为一种强大。
身旁的仙君,是如此恣意洒脱,任性妄为,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白惜月竟隐隐...有些羡慕。
遐思间,忽而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物移景换,还不及反应,七人已身处一座修饰寥寥的殿堂之上。
主座上,一人华袍加身,肃穆端坐,却眼神空旷,若有所思。
此时,君王倾心倚重的两位大臣——范蠡和文种,领着八位从各地搜寻来的美女,徐徐步入殿中。
身形单薄,略显老态的君王,终于凝睛聚神,坐姿愈发笔挺。
那是越王勾践,在久闻“浣纱双姝”的盛名之后,第一次见到西施与郑旦。
那也是他,第一次起杀心。
对爱将范蠡,对良臣文种,对...相濡以沫,共担风雨的王后雅鱼,起了杀心。
他无声无息来至王后的寝殿,凝着她沉静的睡颜,神色莫名。今日看到施夷光,他忘了他曾合衣卧薪;今日见着郑旦,他忘了他曾悬绳尝胆。
直至此时此刻,同他一样在岁月中慢慢老去的发妻,却在随时随地,冷酷又直白的提醒着他——薪荆难安卧,胆苦不堪尝。
忽而,佩剑出鞘寒光乍现,一双冷眸尽是杀机。
为森然剑光所照亮的,不单是勾践无情的眉眼,更教他们这些旁观者,皆为之一凛。
“你们看见勾践身上的黑气了吗?”沧云静问道。
“是的呢...”赤瑛琪凝睛细看,“真的在冒黑气!这是,这是入魔的意思吗?”
殷星承持剑,作备战状:“既然已经揪出了魔头,还等什么啊?进去消灭他啊?”
白晟宇双手插胸,撇嘴道:“九师弟,你未免太过心急了吧?没见局中人仍是看不见我们吗?说明...勾践并非真正的魔头。”
“额...”他悻悻收回宝剑,有些尴尬,“是我着急了,不过这勾践真不是个东西!他妻子陪他吃了那么多苦,他居然想杀了她...”
季临风轻轻叹息:“他杀的非是王后雅鱼,而是想抹去,有关那段耻辱的证明。”
“那他要杀的见证人可就太多了...”白惜月蹙眉,“心头大患的夫差,为人欺凌的妻子,还有出谋划策的范蠡文种,以及...以及接下来要送去吴国的,包括西施郑旦在内的这些美女...他们,他们通通都是,他受辱忍耻的见证!”
“是以,现在就断定他已入魔,还为时尚早。”孟怀枝勾唇,这剧情扑朔迷离,倒是越发有趣了。
如他们所想,寒剑重入鞘,勾践自榻边起身,同他来时一般,复又无声无息的离去。殿门被打开的那一瞬,有夜风盛入,抛起榻顶垂悬的帘帐。
帘幔轻摇间,榻上安静侧卧的女子,慢慢睁开了眼睛。
越王勾践同王后雅鱼,开始着力培养这八个美人,并于土城山建美女宫,教以歌舞礼仪,饰以罗,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
三年学成,使范蠡献于吴王。
得了西施与郑旦这两个稀世美人,吴王夫差大悦,筑姑苏台,建馆娃宫,置二女于椒花之房。
然而西施心有所属,对待吴王夫差始终若即若离,难有笑颜。相比之下,善于舞剑,明媚热烈的郑旦,更得吴王欢心。
君王想宠爱一个女人,实在是太容易了,他有一整个国度的资源可以利用。
而再美的女人,终究也只是女人,女人天生的过于感性的思维方式,总是不能清醒客观的面对现实。
总是轻信,帝王有情。
西施本是为成全郑旦的逢迎,遂常常捧心而颦,此般病恹的模样,使得夫差对她望而却步。但她逐渐发现,郑旦显然已将她们此行入吴宫的使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年轻的美人,只一心耽溺于她铺张浪费,奢华无比的宫廷爱情,全然不顾越国上下的殷切期许。
心痛病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好的,不过是在苍白的靥颊上点了些许胭脂,病恹——便成了招人疼惜的娇弱。
随风飘零,无所谓风骨的雪白梨花,终究落进帝王的掌心,而曾经夺目的妖艳海棠,终是委顿于她过分极致的绽放。
西施病中带娇的优美姿态,成功吸引了吴王夫差,全部的注意。
那是一个临近入夏的春末,顺应季节的海棠树下,铺垫了满满一地的殷红落花,乍一看,还当是斑驳血光。
曾经热烈明媚似骄阳的美人,如今神色冷凝双唇紧抿,好似一抹即将消散的残月光。
她表演舞蹈所使用的银光剑并不怎么锋利,但想要切割眼前这人如霜的脖颈,倒也绰绰有余。
西施睇着眼底冷芒闪烁的剑刃,无端苦笑。
曾经折一支杨柳起舞的郑旦,曾经溪边浣纱吟歌的施夷光,早已死去。
白惜月看的清晰,执剑横亘于西施脖间的郑旦,眼中杀意深沉,身上亦是散出如烟升腾的黑气。
入魔的...是郑旦吗?
可这无形的隔阂依然存在,他们仍是不能走进这迷局之中,看来...郑旦亦不是真正的魔头。
然而,她难过的发现,比起一击即中,立刻揪出伤天害命作乱的凶魔,这种眼看着人渐渐堕落,逐步迷失的场面...更教人折磨。
勾践也好,郑旦也罢,他们都不是无缘无故起的杀心。善与恶,终究只是两个相对的概念罢了,根本难分对错。
仙子叹气:“看到她们渐行渐远,姐妹离心,真是让人难受...”
“月月别难过,真正的好姐妹,是不会为了男人争执不休的~”赤瑛琪搭上她的肩,如是安慰道。
一千多年来,赤瑛琪作为她的小师姐,平日里对她是照拂有加,两个人时常同寝,关系甚笃。
对,凡人心性肤浅,扑朔难定,背心离德在所难免...而她与小师姐之间的情谊,要纯粹稳固得多!
这么一想,伤感也就去了大半,她拍拍赤瑛琪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
她这方将才想开,那厢的西施郑旦,却面临迅速且彻底的决裂。放下手中剑的那一刻,郑旦身上缭绕的黑雾亦随之散尽,她颓然接受了失宠的命运,并在随后的时光里郁郁而终。
发丧那天的西施,除了捧心而颦,还隐约落了两颗,称不上是慈悲的泪。
伍子胥是吴国可贵的忠臣,这份忠贞,更像是一份血脉,自中箭而亡的阖闾,又顺理成章的延续到了他的儿子——夫差的身上。
然而,对伍子胥的绝对信任,夫差并未从他离世的父亲那里,得到足够稳定的继承。
施夷光,成了合格的情/色间谍,软绵绵的枕头风,将刚愎自用的帝王吹得头晕目眩,再加之佞臣伯嚭屡进谗言...年过不惑的夫差,终是对伍子胥起了杀心。
久陷于声色犬马的君王,终于也身染黑气,迈出了滑向无底深渊的第一步。
魔,人人都是魔,却又,无一是魔。
他们始终只是局外人,眼睁睁看着乱世将至,却无能为力。被这种不可逆转的悲观紧紧包围,白惜月觉得,再这样下去,她都快要入魔了!...
孟怀枝侧目,只见身边人入戏太深,满脸都写着愤懑与焦急,仿佛下一刻,就要冲进这情境之中,将那逼死伍子胥的夫差一顿暴打...
他失笑,闲闲说道:“作为观众,安静吃瓜就好,你着急也没用。”
“你还笑?你个冷心硬肠的...”仙子瞪他一眼,忿忿道,“冷血鬼!”
“好好好,我无情我冷血,你别生气...”瞪人的仙子不要太生动,他笑容更甚。
哼,一边口口声声让人不生气,一边笑得更灿烂了...这孟怀枝,真是可恶!
正嘟嘴生着闷气,忽而物换星移,转眼已是九年后,越军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姑苏。
夫差仓皇败走,躲入城外一破庙中,战火纷飞间,他竟隐隐听见钟声。
伴随钟声一同降临的,还有被他遗弃在馆娃宫的爱妾——西施。
被岁月善待的美人,容貌较之当年丝毫不减,依然能够摄人心魄。
是来为他殉情的吗?走投无路的君王,颇为动情的如是想。
美人却一扫病容,艳光无边的俏颜上,一双眸子如星如澈,目光灼灼地,异常平静地注视着他。
那眼神,那充满戏谑的,冷酷至极的眼神...竟像极了,当年初见她的自己。
“是了,夫差,你太自负了,”西施勾唇一笑,幽幽道,“其实你谁都不爱,你看待任何人,都只是玩物罢了。你乐见郑旦为你争风吃醋,你乐见我日日装病费心夺宠,你荒淫无道听信谗言,逼死良臣,还将他的尸体挖出来肆意羞辱...到头来,终是断送这大好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