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玩笑,谁想旁边的令狐却利落干脆地点头:“好。”
真的教?他扭头看她,她却已从袖袋里摸出一沓白麻纸:“你喜欢什么样的坐骑?”
秦晞忽生一阵罕见的迷惘,许久不见,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明明不应当是这个反应,为何要当真?
“谁来问你都教?”纸通神这么不值钱的吗?
令狐蓁蓁想了想:“不,我只教你。”
……为什么只教他?
秦晞一下坐直,像是突然被一根绳子拽住似的。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大荒的倾仙城,他也有过同样的疑问,明明是三个人,为什么她只牵他。那时候他没琢磨明白缘故,这会儿依旧琢磨不明白——而且,问了后,她搞不好就跟上回一样,说出“教别人”的话。
只有愉悦仿佛长在石缝里的花,它非要钻出来,顽强而不死,让他欲罢不能。
秦晞皱眉移开视线,四处胡乱张望一圈。
那些艰难的愉悦里又莫名生出一股不可解的怒气,不知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她,他扬手在她脑壳上重重一敲。
肩上一痛,是令狐蓁蓁毫不留情的还击,秦晞“嘶”了一声,不得不低头看她。
她多半觉得有打有还的账算清了,一派神清气爽,手里还捏着那叠白麻纸,媚而长的琥珀眼睛正静静望着他,等待着回答。
秦晞默然许久,忽然开口:“那就折一只狐狸。”
她递来一张纸:“你自己折。”
这个就有点为难他了,他摇头:“我不会。”
曾为半个手艺人的底气还是有的,令狐蓁蓁二话不说替他用小刀裁纸狐狸,秦晞凑过去特别苛刻地提要求:“要眼睛长长的,尾巴也长长的那种。”
“好,我尽量。”她一点儿没生气,满足客户的需求是手艺人的素养。
天将黑时,纸飞龙终于顺利来到扬州地界的灵风镇,秦晞的纸通神也学得差不多了,巴掌大小的纸狐狸骤然长大,连头带尾只长了两尺左右,看着十分可爱。
“太小了,没法骑。”令狐蓁蓁跟个严师似的,“你再重做一次。”
秦晞眼里露出的反而是满意且欢喜的色彩:“谁说我要拿来骑。”
眼睛媚而长,也有着长长尾巴的纸狐狸轻飘飘落进他怀中,被他一会儿捧手里,一会儿拎着晃,最后把它摆在肩膀上,怪神气的。
原来他这么喜欢狐狸。
令狐蓁蓁正想也摸摸纸狐狸的小脑袋,忽见桥畔有家店铺,架子上放的全是一沓沓她从没见过的树皮纸,更有一些手艺人常用的工具在卖,她两只脚不受控制就进去了,捏着那些银灰色闪闪发光的树皮纸细细打量。
据老板说,这是雕棠树皮纸,中土手艺人最常用它当符纸。
令狐蓁蓁一口气买了两百张,兴致勃勃地弯弯曲曲的青石路往前走,像是又回到了大荒,今晚她就试试雕棠树皮纸手感如何。
天色已暗,各色灯笼照亮了灵风镇。东南多水脉,这座小镇像是建在纤细秀丽的河流之上,几乎每走几步便有一座玲珑石桥,河上扁舟往来不绝,倒好似坐船才是本地人的行路之法。此时月色灯火倒影水中,上下辉映,是她从没见过的景致。
令狐蓁蓁下意识放慢脚步,忽觉纸狐狸蹦上了肩膀,长长的尾巴勾住脖子,她一转身,果然是秦晞站在桥畔等她。
灯火的光影映在他荼白的衣服上,人海里,只得他眉眼清晰而深刻。
她情不自禁向他走去。
刚到近前,却觉他抬手一把摁在头顶,不给她再靠近似的。
长袖轻轻拂过耳畔,他将纸狐狸拎了回去。
好似觉得这样摁着她很有趣,他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开口却道:“丛华不见了。”
令狐蓁蓁奇道:“他不是和你一起走的吗?”
秦晞四下里看了一圈:“就等你这会儿工夫,他走得没影。”
所以眼下就是两个都不认路的人凑一起了?
令狐蓁蓁沿着桥畔走了一段,忽闻河对岸不远处高高建在架空竹桥上的茶楼里传来阵阵昂扬顿挫的说书声,听起来特别诙谐有趣,她一时听入了神。
秦晞捉住她的胳膊,腾风而起,轻飘飘跨过细细的小河,落在茶楼里。这里的人显然见惯了修士,并不以为异,倒是立即有热情的伙计领座上茶,捧出厚厚竹卷要他们点些茶食。
这会儿似乎正是茶楼生意兴旺时,谈笑声不绝于耳,没一会儿,只听后头有个姑娘的声音传来:“诸位夫人,鄙人乃醒斋先生的书童。先生半生写传奇异志风花雪月,自然也须得取材于民,看夫人们颇喜欢先生的故事,鄙人有几个小小的问题,不知夫人们可否拨冗闻听一番?”
此事似乎并不罕异,几个身着漂亮襦裙的夫人们纷纷笑着点头,那带着毡帽的书童姑娘便压低声音道:“不瞒诸位,醒斋先生的新作又是满纸浓情蜜意,只苦于不懂女人心,还想请教夫人们,因着什么缘故心仪自己夫君的?”
立即便有个红裙妇人笑道:“自然是长得好呀。”
对面的绿裙妇人道:“脾气温和待人友善。”
一旁的黄衫女子道:“他倒是样样能干,可我那会儿偏不喜欢他,谁想有回约我坐船,上船的时候他没站稳掉河里了,我笑了一天,回去后便喜欢上了。”
为什么掉河里就喜欢了?秦晞琢磨不透,眼见那毡帽姑娘连连点头,执笔在簿子上飞快写完,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谢,却冲着这里来了。
“这位姑娘,醒斋先生……”
令狐蓁蓁显然也听见了方才的对话,只道:“我没夫君。”
毡帽姑娘毫不介意:“姑娘总该有一两个见着心里欢喜的,是什么样儿的男子?”
说罢上下偷偷瞅了一旁的秦晞几眼,所谓人约黄昏后,多半是这位玉人似的年轻修士了。
见着欢喜嘛……令狐蓁蓁凝神想了半日,蹙眉道:“看上去有点弱?”
怎么?不是身边这位吗?毡帽姑娘两眼放出看好戏似的光,温柔地鼓励她:“还有别的特征吗?比如什么缘故叫你觉着欢喜?”
话音刚落,便见那年轻修士漂亮的手指在她茶杯上轻轻点了两下,俯首问:“看上去有点弱是谁?”
第五十八章 雪月风花(下)
“看上去有点弱”这几个字一入耳,秦晞罕见地懵了。
她……有喜欢的男子?他好像从没考虑过这问题,此时突如其来掷地有声地砸在面前,给他砸得晕头转向。
但想想也合理,年纪合适,容貌合适,她以前也不是修士,没有好像才不合常理。
合理的事从来不会激起秦晞任何情绪,然而他这会儿情绪泛滥成灾,说不出是诧异,是好奇,还是无来由地心惊。
怎么会?是谁?
他一瞬间就把她从大荒到中土接触过的男人都想了一遍。
要说看上去弱,那妖君三公子挺弱的……当然不可能是他,秦晞在脑海里把他划掉。
顾采应当叫斯文,算不得弱。赵振更是高壮得很。丛华只有脸是美人脸,丝毫谈不上弱。一脉里的师兄们,非要说看上去有点弱的,多半是沈均和季远两个。沈均异常瘦削,季远生得有些文弱。
是季远还是沈均?在他天天忙着静修的时候,他们……怪不得觉着她今日特别好说话,转性了一般。
不是,怎么偏生是这两个?
他实在没撑住,直接开口又问一遍:“有点弱是谁?”
令狐蓁蓁声音里多了分暖意:“大伯生得偏瘦,个子不高,头发胡须花白,偶尔还咳嗽,看上去挺弱的。”
原来是说她大伯。
秦晞忽觉不能忍:“不是问喜欢的男子?”
她诧异:“是问见了欢喜的,我见大伯当然很欢喜。”
秦晞觉着自己纠缠在这块儿出不去了,特别想问她喜欢哪个年轻男子,又觉问来好生奇怪,这好像不是能随口向女子特别直白询问的事。
正纠结得烦躁,便闻竹桥处传来一个清脆而欢快的女声:“令狐姑娘!秦师弟!”
数月不见的叶小宛依然穿着柔软的杏黄裙,梳着极精致的发髻,双目盈盈望着他们笑,笑完又忙着左右看路,急匆匆地想过来,后面的周璟早已捉住她的胳膊,腾风而起。
“行之法还是不会。”他皱着眉头笑。
叶小宛佯叹一口气:“我若是能几个月学会行之法,便该去太上脉当修士了。”
周璟进了茶楼将她牵去座位,一面瞪向秦晞:“笔直的路你也能走丢。”
秦晞心不在焉地:“不是七师兄你走太快么?”
等令狐买个东西的时间而已,一扭头发现他不见了,也不知何事如此匆忙。
暌违数月的叶小宛依旧口若悬河,坐下后就没停过:“之前约好灵风客栈见,结果只有丛华师兄先到,吓我一跳,原来是你俩走丢了,想不到竟是在这家茶楼,他家细点还真不错,甜咸二味都有,别客气尽管点,我请客。”
她说话快而不散,银铃也似,说罢又望向令狐蓁蓁:“令狐姑娘这身羽衣穿着真好看,你还喜欢什么式样的裙子?眼下在中土了,我替你多裁些,你再多给我画几张符纸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