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帝不动声色:“孤似乎说过,不欢迎你们再来大荒。”
秦晞温言道:“正月鞠星现,鞠陵于天才现世,小师姐想看看自己母亲曾经的居处,也在情在理,还请陛下宽宥。”
南荒帝的脸却瞬间沉了下去,缓缓道:“孤不喜欢能言善道的修士。”
看来他虽然不再疯癫,对令狐羽依旧恨意极深,连带着自己都恨上了。秦晞朝令狐蓁蓁丢个眼色,还是得她自己来,免得激怒南荒帝,麻烦得很。
令狐蓁蓁立即会意开口:“陛下,我是为了解当年事才来鞠陵于天。”
南荒帝定定看着她茶色宝石般的眼睛,对着这双眼,他终究说不出狠话,只叹息道:“你似乎变了不少,去年看着还没心没肺,对父母的事一点不关心。你想知道什么?孤可以说给你听。”
她想知道的,他多半不知道。
令狐蓁蓁正思索怎么问,南荒帝已淡道:“不如从令狐羽来投奔孤说起。”
大荒的四位荒帝里,南荒帝最年轻,也极聪明好学,百年前与中土仙门一战,更是创了“灭灵阵”,大荒才不至于节节败退。因此,他对自己总归有那么点儿多余的自信,对中土修士,也不如其他三位荒帝那么谨慎。
令狐羽来投奔时,南荒帝正处于最志得意满之际,南之荒富饶而和平,寄梦也从此只属于他,于公于私都无甚担忧,他很大方地接纳了这位在中土罪行累累的太上脉修士。
“令狐羽曾与孤提及,他有一丝思士血脉,似乎曾有某位久远的祖先是思士。”
南荒帝吸了口气,又道:“思士思女,不妻不夫,孤不知他们如何与常人繁衍后代,至今亦不知他所言真假。他说来大荒是想寻访司幽国遗民,弄清自己身世,孤自然不会让他与寄梦相见,想不到,他胆大妄为私闯寝宫,擅自结识了寄梦。”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寄梦会选择离开自己。
她有才华,想寻一方施展之地,他大方地给她了,他一直觉得他们两之间是有情意在的。她死活不肯做妃子,他一气之下才把她锁在寝宫,原想着她服软了再放出来,她却始终不肯软。
冲动与恼意驱使下,南荒帝在一次醉酒后用了强。
“我原想好好呵护你母亲。”南荒帝声音变得低沉而伤感,连“孤”这个自称也不用了,“结果却亲手揉碎珍藏的花,我对不起她。”
用强有一次就有二次,那些天寝宫一直流淌着寄梦的哭泣声,他却充耳不闻,满心想的只有让她服软,彻底臣服自己。
寄梦并未臣服,她偷偷在他去融天山的途中逃离了荒帝宫,带她离开的并不是令狐羽,而是宫中一个名叫徐睿的侍从。
“我很快就发现寄梦逃了,追查时,却发现她与令狐羽在南之荒出没。”
南荒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以为臣服的外来修士,其实心怀叵测;他以为对自己有情意的女子,其实半点情意也无。他倾尽全力追杀他们,一路从南之荒追到西之荒,足足追了两年。
“令狐羽会一种很奇异的术法。”南荒帝至今提来仍觉不可思议,“明明是逃亡,却到处用仙术凝聚石屋,还刻上羽毛痕迹,生怕旁人看不出那是令狐羽造的。我曾以为那是挑衅,结果竟不是。”
在南之荒的云雨山,他终于追上了他二人,正要将那胆大妄为的修士处死,他却拽着寄梦进了石屋,再不见痕迹。
很快,南荒帝就发现那些带着羽毛痕迹的石屋仿佛暗中相连,令狐羽钻进其中一个,往往过数日会从另一个石屋里出来。
“我一路追着,石屋越来越少,足足追了两年多,在定云城外,我终于捉住了他们。”
南荒帝像是想起了什么极痛苦的回忆,目中渐渐有泪光凝聚,嘶声道:“寄梦最后一次从石屋里出来时,浑身都是血,她看着我,应当是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令狐羽连死也不放过她,一直擒着她,我眼睁睁看着她断气。”
这可恨到极致的中土修士,不但骗了他,甚至害死寄梦,他生平头一回这样恨一个人,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我当时便召来天雷,亲手杀了令狐羽。”南荒帝声音低沉,“他应当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走投无路,并未反抗,任凭我将他劈成青灰。”
至此,他深深吸了口气,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淡道:“他二人何时有了你,孤并不知,也未曾察觉,但寄梦临死时的模样,多半刚刚产下你。思女本就不能如常人怀孕生子,她是为令狐羽所迫,为了生你才殒命。过往事你已知晓,孤并不想再见你,速速离开大荒!”
哪里能现在走,鞠陵于天都在眼前了。
令狐蓁蓁正要说话,冷不丁有狂风呼啸而至,风卷着雪和云铺开一条细细的路,通向悬浮的鞠陵于天。
苍老的声音被送至耳畔:“过往尘土既已被重新扬起,终究该有个了结,都进来。寄梦的孩子,她有东西留给你。”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谷为陵(上)
雪与云在脚下流逝,风声如龙吟,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过。
令狐蓁蓁一时间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寄梦当年也走过同样的云雪路,听过同样的风声,只不过她是离开,不知那时在她心里,想着怎样美好而玄妙的未来。
倘若早知命运如此多舛,她应当永远不离开鞠陵于天,那这世上就没有令狐蓁蓁的存在。大伯说的没错,她的出生是用寄梦性命所换,无人期待。
她会留什么东西给自己?痛苦的?悲愤的?无力的?
是什么她也都会看到最后。
光影倏忽变幻,令狐蓁蓁忽觉春日暖风习习而来,数片粉白花瓣落在肩头,眼前是一方坐落青山碧水中的山庄,白墙碧瓦,疏朗开阔,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细细银龙般的数道河流沿着山势起伏在庄内盘绕,朱砂色的木桥间或点缀其上,花林漫漫,日色清浅,一派宁静祥和。
真是出乎意料的景致,她四顾一圈,却见花树下站着一位布衣草鞋的老者,四面八方的风都在朝他靠拢,正是寄梦回忆里的那位先生。
“老朽名叫折丹。”他抬手抚摸依偎不去的风势,仿佛逗弄小宠物,“为诸神看守留在大荒的最后一点神力,鞠陵于天正是为此而生。”
南荒帝终于得以进入此地,难抑激动,上前一步低声道:“折丹仙人,寄梦她……”
折丹仙人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一面指向山庄深处,含笑道:“除了寄梦,鞠陵于天还收留许多大荒上古异族遗民,荒帝执掌下,异族难以容身,老朽总想为大荒留下些曾经的影子。”
南荒帝默然不语,折丹仙人又望向令狐蓁蓁,细细看了片刻,目中掠过一丝伤感:“眉眼与你母亲一模一样,你却果然不是思女。”
令狐蓁蓁轻道:“因为我不是思女,所以寄梦才会死?”
折丹仙人并未回答,复又转向秦晞,深深看了他良久,甫一开口却道:“老朽带你们去寄梦曾经的住处看看,正好徐睿带回的东西也在那里。”
一团团风将众人包裹住,拉扯间眼前景致再次变幻,却是来到当日寄梦离开时的小庭院,玲珑木桥下流水潺潺,折丹仙人缓缓过桥,道:“寄梦自小在这里长大,鞠陵于天没有四季风光,亦没有复杂山水,她一直说想见千山,行万水,老朽不知她见到了没有。”
他轻轻一抬手,瓦屋紧闭的房门便被风拉开,屋内家具用物半新半旧,一点尘埃也无。莲青床帐只勾起半边,床褥上放着几件女子衣裳,正是寄梦旧物。
“她离开时什么样,这里就是什么样,老朽一直未曾动过。”
折丹仙人指向墙角一座不高的石架,其上放着块人头大小的漆黑石头,并一只长条木盒。
“这是徐睿带回的寄梦遗物,他那次回鞠陵于天,怀里还抱着个昏睡不醒的婴孩,应当正是你。他在鞠陵于天留了几十年,二十年前见你开始能啼哭,便又带着你离开,这一去,老朽再没见过他。”
折丹仙人手指微微一晃,石头与木盒齐齐飞起落在案上:“先看完念头,再看木盒里的东西,这是当日寄梦的交代。石中是寄梦留存给自己孩子的念头,老朽和徐睿都尊重她的遗愿,并未窥看过。她经历坎坷,老朽不知她会与你交代什么,你若不想看也无妨。”
令狐蓁蓁摇头:“我看。”
折丹仙人似是有些欣慰:“你这爽利处倒与你母亲很像。那二位便随老朽暂且避让,待她看完,再决定让不让二位观摩。”
念头看起来不是片刻的事?有什么好避让的?
秦晞方依言出门,却觉令狐蓁蓁拽住袖子:“秦元曦和我一起。”
她看上去淡定,多半还是担心寄梦留下的是恚怒哭诉,秦晞想起她那次大哭一场,当即转身:“好,师弟陪小师姐。”
房门被风重新关上,令狐蓁蓁唤出飞刃,深深吸了口气。
纸狐狸蹦跶上脑袋,又轻巧地落在案上,秦晞忽然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今日师弟穿的深色衣裳,小师姐随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