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鬼啪嗒啪嗒地来到一座桥前。
桥两边是绿色的河水,里面的鬼齐齐探头,吐着猩红的舌头,好奇地盯着他们。
姜宁左右张望,没有熬汤的孟婆。
“走过去吧,会有人来接你们。”白影说完就离开了。
顾云舒和姜宁跨过桥,桥对面果真有个美貌的女子候着二人。
她巧笑嫣然地行礼:“这位是魔界之主吧?冥君已经等候多时,还请跟我走一趟。”
姜宁瞬间抓紧他的手。
女子挂着温和的笑,随手招来另一名女子,“这位姑娘,您是要投胎对吗?请跟她走,我们可以为您开辟通道,让您三天内就投胎。”
姜宁仰头,顾云舒轻轻推开她,“随她去吧,我等会儿去见你。”
另一名女子一听这话就笑了,但她笑地很隐蔽,只是眼睛弯弯,并没引起姜宁警觉。
“那,拜拜?”姜宁朝他挥手。以前顾云舒不懂“拜拜”的意思,姜宁说过几遍后,他就懂了,但从来不曾主动回过这句话。
顾云舒这次破天荒地配合她,还摆了摆手:“拜拜。”
姜宁随着女子离开。丽+
顾云舒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雾深处,良久,收回目光。
空气沉闷,脚下的黑土潮湿而黏腻,杂草与枯叶沾在脚下,他浑然不觉。没一会儿大雾散去,面前豁然开朗,一座破旧的大堂映在他眼中。
砂石破土而出,长成高高伫立的巨树。鬼火遍布枝头,幽幽地燃烧。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冰冷死气。
“啪”地一声,顾云舒踩断一根枯枝,径直踏入大堂。
大堂里千奇百怪,人一进去便宛如在波涛骇浪中激进漂流。空气是绿色的、脸是红色的、鬼差们拎着锁链,恶鬼们被拘得直翻白眼跪在堂前,细数一桩桩陈年往事。
顾云舒稳住身形,进了里面的小屋。
一名穿青衣的男子正在品茶。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时间,他终于放下茶盏,细长的眼睛眯起一条缝,笑着说:“原来是魔主,稀客啊。”他伸手指向对面,“快落座,要喝茶吗?”
顾云舒与他对坐,“条件。”他直接吐出两字。
“别这么急。”青衣男挑挑眉,感慨道:“距离上一任魔主来到冥界过去多长时间了?”
手下的小虾米掏出日历,算了又算,“大约五万年前。”
“五万年了,”他掏掏耳朵,“鬼灵界和魔界断绝来往已经五万年了。”他的声音柔和暧昧,“这次您的到来可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顾云舒手搭在桌子上,抬眸扫他一眼。
“条件。”他冷冰冰地重复。
“哎呀呀,魔主可真是个急性子。两界五万年没有联系过,我们两作为代表人,总得寒暄寒暄吧。”
见他不说话,青衣男扶手站起,在窗前踱步,“自从天界自诩强大,关闭大部分通道后,魔界和鬼灵界不再往来,妖界和鬼灵界不再往来……这世间的秩序——都乱了。”
“以前不论是谁,死后都要来到鬼灵界,依照世间之法,择六道而生。可现在通道关闭,魔界妖界天界,甚至部分修真界的死亡与新生,都不再受鬼灵界控制。天道式微,无力拨乱反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顾云舒还是那两个字:“条件。”
青衣男笑笑,也懒得再装,“与你同行的女子属人界,我会为她选一个大户人家,保她一生无忧,万事顺遂。”
他慢慢扭过头,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相应的,我想——开通鬼灵界和魔界的通道,接管魔界的死亡与新生,还有——”他重重拖长尾音,“把前五万年拖欠的寿命,还回来。”
坐着的男子眉眼低垂,似在考虑。
青衣男:“这是个艰难的抉择,但鬼灵界不得不做样做。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一下——”
“不用。”沙哑微弱的男音打断他,“我同意,但我现在不是魔主了。条件:你先让她投胎,几年内我夺回魔界,开通通道。”
青衣男讶异地挑眉,他吩咐一只小鬼去取纸笔,笑道:“不急,我们先算算,这五万年中,有多少魔活到了头,却没有死亡,反而借着魔力,强行夺舍、寄生、转世的。”
三只小鬼很快抬着厚厚的一本上了灰尘的本子进来。
青衣男大手一挥,比几人厚的生死簿立起来,自行翻页。
一条条人名、一个个出生与死亡时间……
负责记录的小鬼拽耳挠腮,慌不迭地掏出自己的小本本。
外面的天黑了又亮,鬼火蔓延到窗口中,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里面。
安静的小房间内,一时只有“哗哗”的翻页声与动笔的“簌簌”声。
终于,等到夜色再次拉下帷幕,燃烧的蜡烛换了几只后,生死簿翻过最后一页,“啪”地停下。
“多少?”青衣男抿口茶。
小鬼把笔塞回耳朵,算了半天,抬头道:“十三万五千四百五十五年又七月。”
顾云舒接过茶喝了一口,眼里覆上一层阴翳,“怎么还?”
“魔主你想怎么还呢?我可以把零头抹掉,就十三万五千四百年吧。魔界一共有多少人?你可以把这些寿命分摊到他们头上呐。”
“不行。”
魔域里强行增加寿命的魔终归不是大多数,何况现在又多了那么多从世俗界抢来的无辜凡人。
他们没有理由要承担这些本不属于他们的孽债。
“那你——”青衣男的语调变了又变,“自己还?”
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你还得起吗?”
顾云舒面无表情地抬头:“还得起。”
“好!冲魔主这份心,再减四百年!”
“不算你这一世,从下一世开始,若你是魔,你每世的寿命就减一千年。若你是人,你每世的寿命就减——”
茶杯重重放下,里面的茶水溢出,洒在桌面上,模糊地呈现两个字。青衣男低头一看,笑了,“五十年。”
“一直减满十三万五千年,魔主,如何?”
顾云舒唇瓣微动。
刚刚引着姜宁的女鬼进来,附耳对青衣男说了一些话。
闻言他古怪地盯了一会儿顾云舒,幽幽道:“魔主,在查看那位姑娘的生死簿时,我们发现她早该死了。七岁,七岁那年就应该死了。”
“把她的,也算我头上。”顾云舒眉眼一动,终究没有探究姜宁背后的秘密。
“好好好,已经减了那么多,她的就不能再减了。香儿,多少年?”
被称为香儿的女子开口:“十六年。”
姜宁二十三岁身死,比姜七小姐多活了十六年。
“为了这短短的十六年,背上十三万五千年的孽债,魔主,你——会后悔吗?”
顾云舒幽幽的目光穿透窗户,似乎看到了远方正在等待新生的姑娘。
不知此刻她在想什么?一定开心坏了吧?
这五百多年,高台下的招魂阵一直在运转。
他不管不顾,一厢情愿地想把她留在世间。
可真当她来了,心心念念都是投胎时,他无措、后悔,更多的是恐惧。
他不敢让她知道这五百多年的磋磨,皆是由他而起。
他一度恨透了自己,如果他一直守在河边,那么会不会早一点见到姜宁?
不过他又庆幸自己回到魔域,认识了假费香。不然,他连见到她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偷来的总归要还回去。
他与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生与死。
是爱与不爱、是谎言与信任、是五百年的妄想与痛苦。
他只希望,至少在别人揭露他阴暗内心之前,把她送走。
他可以坦然面对别人的嘲讽咒骂,却独独不能忍受她哪怕一瞬的怀疑与厌恶。
在那一切之前……
在这个阴冷的春日。
就让他亲手掩埋所有的不甘与痴念,所有的痛苦与肮脏,所有的秘密与纠缠。送她离开,迎接新生。
他收回目光,缓缓摇头。
“不后悔。”
第36章
姜宁跟着女子进了一个恢宏的大殿, 里面哭声怨天、争吵谩骂,新入职的鬼差们听得直翻白眼,老人们早就练就一双自动屏蔽的耳朵, 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这是审判的十殿之一, 姑娘不用担心,您可以直接投胎, 不用受审。”女子又领着她来到一座桥前,“姑娘过去吧,再走一段黄泉路, 就可以去人间了。”
姜宁到底没忍住,“姑娘, 孟婆呢?”
那女子眼中浮现茫然,豆大的眼珠一转, 盯得姜宁头皮发麻。
“孟婆?我好像听过这号人物,因为没月例,她不干啦。”她叹口气,“好多家伙都离开了,不知这鬼灵界还能撑几时。哎呀, ”她捂嘴,打了自己两下,“你可别讲出去。”
姜宁听得稀里糊涂, 讷讷点头。她也不想再耽误, 径直踏上桥, 忽听得身后传来:“且慢。”
她扭头,见一青衣男子负手信步而来。
见到姜宁,他脸上表情突然皲裂,白色的面皮像被人砍成两半可怖。
他屏退引路的女子, 手一抖,一把青扇浮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