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用指尖攥了攥床单。
往日在地窖里,娘亲偶尔会命令他求饶或道歉,裴寂很少做出回应,绝大多数时候,都咬着牙硬生生挺过去。
可此时的这道声音有如蛊惑,带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让他情不自禁想要贴近。
裴寂慢慢睁开眼睛。
之前刺眼的阳光竟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笼罩整个卧房的柔和微光。
窗户不知何时被紧紧关上,那人将拇指靠在他额头,手掌倾斜着向下,在他眼前覆下浓郁影子,挡住肆无忌惮的光线。
“我叫宁宁。”
宁宁朝他笑笑,因为背着光,黝黑杏眼如同夜里的一汪水,波光浅浅荡开,温柔得过分:“你娘不在这儿,我不会伤害你。”
她说罢斟酌一番词句,低声问他:“我可以碰碰你吗?”
裴寂抿着唇,还是没有回答。
床前的陌生人迟疑片刻,无声叹了口气,忽然将身体俯得更低,音量低得近乎呢喃:“过来。”
眼看她伸出手,他本能地想要护住脑袋躲开,然而意料之外地,咒骂和耳光都没有落下来。
一只手揽住他后脑勺,另一只则轻轻搂在胳膊上,稍稍用力往上一带,男孩的整个身体便落入宁宁怀中。
裴寂紧张得不知所措,心跳前所未有地开始加速。
他仍在发抖,小小的身子瘦弱不堪,宁宁抱着他,像抱着一具单薄骷髅。
小时候的裴寂原来是这般模样,不受宠爱地长大,对一切都懵懂茫然,如同安静的、还未长出獠牙的小兽。
宁宁心里又闷又难受,左手覆上他凸起的蝴蝶骨,右手则摸摸裴寂脑袋。
被抚摸的触感十分奇妙,裴寂说不清那是舒适还是痒,这是头一回,有谁对他做出这样的动作。
温暖的怀抱带着丝丝香气,渐渐把颤抖抚平。裴寂不敢动弹,听见她的声音:“你今年几岁了?”
他咬了咬下唇。
男孩的嗓音稚嫩澄澈,携了与年龄不符的哑,怯怯地响彻耳边,低得快要听不清:“十二岁……或者十三。”
*
“啧啧,裴寂小时候这么软这么可爱吗?”
贺知洲看着坐在凳子上的小豆丁,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来,裴寂,叫哥哥。”
裴寂低着脑袋没看他。
“你别欺负他。”
宁宁护在裴寂跟前:“当心他恢复记忆,朝你拔剑。”
发现裴寂变小后,她很快找到师尊求助。天羡子对此经验颇深,一番探查之后,只言并无大碍,修养一段时间就能复原。
然后因为裴寂实在太瘦,天羡子执意带着两人来到饭堂,正好碰见贺知洲与郑薇绮。
裴师弟平日里像个杀神,这会儿却乖巧又害羞,郑薇绮看得母爱泛滥,满脸怪阿姨的笑:“小寂寂,不要理那个叔叔,来和我这个漂亮姐姐玩。”
贺知洲:“不要以为我没发现你故意说岔了辈分啊喂!”
“裴寂识海尚未痊愈,他定是偷偷练了剑,致使灵力紊乱、全身经脉动荡,身体变成小时候的模样,记忆也回到那时候。”
天羡子摸着下巴打量他:“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只要让他好好修养,待得灵力重新步入正轨,就能恢复如常——来,裴寂乖徒,叫师尊!”
他越说越乐在其中,蹲在裴寂面前做鬼脸:“跟我念,天下第一的,师——尊——”
宁宁站在裴寂身侧,没听见他跟着天羡子念什么“天下第一”,倒是衣袖像是被什么人突然抓住,力道很轻,几乎难以察觉。
她顺势低头,见到裴寂乌黑的眼眸。
他不习惯这样吵闹的环境,被这么多陌生人死死盯着,就更是觉得别扭。
小朋友双目澄澈,没有阴沉沉的杀气,像未经采撷的、沾了晨间露水的黑葡萄。他似是有些害怕,用拇指和食指捏在她袖口上,在与宁宁对视的瞬间面色一红,仓促低下头。
超可爱暴击。
宁宁的心哗啦啦化成一滩水。
“可恶,即使变成小孩,这臭小子也只黏宁宁。”
贺知洲狂吃柠檬,酸得面目扭曲:“我们这群姐姐叔叔和爷爷难道不好吗?”
天羡子爷爷不停锤他脑袋。
“是雏鸟情节吧,他人生地不熟,会特别依赖见到的第一个人。”
宁宁蹲下仰头看他:“饿了吗?粥很快就做好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郑薇绮大呼一声:“快快快,粥好了!”
裴寂不喜欢油腻的食物,按照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也无法承受太过辛辣的味道,一群人思来想去,最终给他点了碗甜米粥。
“乖徒小心烫,来来来,师尊帮你吹一吹。”
天羡子很少照顾小孩,拿着勺子喂粥的动作十分不熟练,当瓷勺碰到男孩苍白的唇瓣时,裴寂长睫轻颤,似是犹豫般浑身一僵。
忽然右手被人轻轻握住,在令人安心的温度里,宁宁低声对他说:“没事的,别怕。”
于是裴寂张开嘴,吞下那口甜米粥。
天羡子高兴得像是得了本绝世剑谱,嘴角快要翘到天上,用传音入密狂笑道:“你们快看,他吃了他吃了!我喂的!”
甜粥有点烫,但并不令人觉得难受,反而恰到好处地扩散了热量。甜滋滋的白糖暖香四溢,让他再度露出茫然的目光。
好暖和。
温热的暖流自舌尖往下,依次途经口腔、食道与肠胃,满满当当地往外溢出,填充身体里每个寒冷干涩的角落。
疼痛、苦楚、艰涩与孤寂,全因为这道暖流,被浑然冲散了。
宁宁将他的小手放在手心,温声问道:“味道怎么样?喜欢吗?”
他一定是在做梦吧。
裴寂稀里糊涂地点头,舌尖悄悄上挑,舔过口腔里残余的甜香。
他哪敢奢望像这样又香又暖和的食物,在冬天里,只要能吃到一个馒头填饱肚子,对裴寂而言就已经足够。
更不用说……这里还围了好几个人,个个噙了笑,对他亲近得不可思议。
他分明是令人厌恶的、非人非魔的怪物,怎么会有人愿意朝着他笑,还对他这样好呢。
天羡子一勺一勺地喂,裴寂一口一口地吃。郑薇绮大概知道裴寂幼年的经历,悄悄传音道:“他娘也真是……裴师弟这般瘦,我之前想要摸他,他居然下意识后退要躲,这得是被虐待了多少回?”
贺知洲叹气:“他娘过世后,裴寂也挺不好过的。”
这两人都出生于修真世家,无异于含着金钥匙,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从没吃过苦头。
宁宁一言不发地听,右手更加用力,把裴寂手心握紧。
全是骨头,遍布伤疤和茧,小说和影视剧总说孩子们摸起来“柔柔糯糯”,可他哪有这样的半点影子。
裴寂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在大家面前拘谨得不敢说话,天羡子等人很是知趣,喂完了粥,便与小朋友温声道别。
郑薇绮最是心疼小孩,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不时望一眼裴师弟苍白的小脸:“宁宁,你一定要照顾好他。天冷了,记得给他添衣服加被子,叫他多喝热水。”
宁宁自是笑着应“好”。
等他们走后,饭堂就只剩下她与裴寂两人。
男孩显得局促不安,悄悄抬了眸打量她,当宁宁转身面对他,又匆忙把脑袋低下。
他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脏随着这道声音悬在半空。
宁宁说:“该走啦。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嗯……看书喝茶睡觉之类的。”
裴寂不知道。
在往常,他几乎每天都在地窖里度过,要么疼得昏睡,要么发呆或者同承影说话。
“做什么……都可以。”
他笨拙地应答,懊恼于自己沙哑的声线,一边斟酌语句,一边试图跳下凳子:“我——”
这个字被狼狈地卡在喉咙里。
还没等裴寂离开木凳,腰和后背就被突然按住。柔软的触感令他大脑空白,再反应过来,已经被宁宁抱了起来。
他周身僵硬,不敢动弹。
这是个十足贴近的拥抱。
更小一些的时候,裴寂曾经无比渴望这个动作。邻居家的小孩总能轻而易举得到,每每被爹娘抱在怀中,都会由衷露出微笑。
可娘亲从不屑于给他。
就连与他进行最为简单的触碰,都会让她感到恶心。
“让我想想,这个动作应该是……”
宁宁的吐息落在他侧颈上,伴随她含了笑意的嗓音:“你得用手环住我脖子,否则就掉下去啦。”
于是裴寂怯怯地抬起手。
瘦骨嶙峋的小手掠过衣衫,来到少女白皙纤长的脖颈,当手指碰到皮肤时,他紧张得屏住呼吸。
原来被人温柔抱起,是这样的感受。
身上坚硬的芒刺消散殆尽,什么都不愿去想,更不愿做出任何反抗,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裴寂悄悄吸了口气。
好香。
“去哪儿好呢?”
宁宁想了好一会儿,最终笑着问他:“裴寂,想看看山和雪吗?”
*
宁宁带着裴寂来到望月峰。
他们约定好在此地看雪,今日陪在身边的虽是缩小版裴寂,但好歹算是双双赴了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