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生来没什么抱负,活了三十多年,也只是个杀猪的。”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我就住在这山脚下,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肉嘟嘟的,特可爱。说了也不怕你们笑话,其实我来这儿存了私心。那俩熊孩子整天听些侠义话本子,我窝囊了一辈子,如果有人问起他们,他们亲爹是个怎样的人——就说杀猪?不成,没面子。”
他说着喝了口酒,看不透心里在想些什么:“现在好了!他们能堂堂正正拍着胸脯说,嘿,我爹是个大英雄!”
“我、我只是个读书的,前年考上了秀才。”
汉子身旁文文弱弱的青年接过话茬:“其实我不爱念书,一心想要参军,今日来这里,就是想为天下做些事儿……虽然好像没什么用。”
有人起哄:“秀才可有娶妻?”
那人的脸一下就红了:“尚未。我我我……我打算战争结束后,亲自去她家提亲。”
“听说是他的青梅竹马!”
他旁边的汉子笑道:“秀才还给那姑娘写了封信——诶,你给我们念念呗?”
于是年轻人抓耳挠腮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往嘴里灌了口壮胆的酒,被呛得直咳嗽。
他说:“叶姑娘,虽然从小在对门一起长大,我却从未与你说过几句话。你总说我胆小,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还请不要笑话。
你一定不会想到,有人偷偷喜欢你好多年。每回看到你,我都忍不住脸红红。”
他原本是脸庞通红地笑着在念。
笑着笑着,眼泪却情不自禁落下来,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
宁宁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他将说起天边的月亮,房前的花香,那女孩就像春天落在他窗口的第一只燕子,他有那么那么喜欢她。
他也会说起天下之大,凡人有如沧海蜉蝣,请原谅他的不告而别,恐怕再无相见的时候。
这个向来胆小的年轻人懦弱了一辈子,在生命尽头的时候,终于勇敢了一回。
若是那女孩当真听见,一定会笑着打趣:“嗳,好肉麻。”
可这群将士注定没有生还的机会。
这封情书,也不会有送达到姑娘手里的时候。
“你们说,”不知是谁问了句,“咱们今日在琼山做的这事儿,其他人能知道吗?今后……还有谁会记得我们的名字吗?”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与我们无甚关联。”
玄衣女郎朗声一笑,擦拭着手里的剑刹令牌:“琼山一战,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那便足矣。我泱泱世间,岂是魔族肆虐之地。”
无愧天地,无愧本心。
宁宁垂眸望去,只见得骨傀浩荡,魔气涌动。
当年那群壮志凌云的人,怎就变成这般模样。
怎能变成这般模样。
雪光大盛,骨傀们猝然停下动作,空洞眼眶向上望去,看不出情绪。
而影魔剧烈挣扎嘶吼,修为陡降。
元婴中期。
元婴二重。
然后是——
临界点。
就是现在!
宁宁瞳孔骤缩,须臾间剑光暴起,九把浮空光剑呈包围之势——
在坦荡如白昼的亮色里,猛然刺入邪魔体内!
哀鸣阵阵、死气汹涌。巨大的黑影极度痛苦般扭曲成一团,身形渐渐淡去,化为转瞬即逝的青烟。
骨傀们茫然抬头,眼眶里的浑浊魔气无声散开。
它们——他们终于不再是由邪魔驱使的死物。
覆盖了整片天幕的乌云翻涌不息,明丽如水的剑气牵引出银河般绮丽的璀璨星云。
耳边响起似曾相识的声线,在遥遥山巅上,透过朦胧雪雾,她见到几个半透明的身影。
是残留于此的念灵。
瘦瘦高高的青年双手做成喇叭状,鼓足勇气大喊:“我——我要娶叶姑娘!”
他身旁的女子叉着腰,嗓音清脆如鹂:“我要拯救苍生,当大英雄!”
不知是谁哈哈笑:“你一个小女孩,当哪门子英雄——哎哟,你怎么还打人!”
然后声音越来越杂,随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宁宁凝神去听,身旁的一切却都渐渐模糊,变得不甚清晰。
忽有一阵鹅黄暖色自云间溢开,她拭去嘴角血迹,久违地吸气,抬头。
雪依旧在下,只是比之前小了许多。
在漫漫长夜尽头,是划破整片天际的阳光。
“快看,太阳出来了!”
山巅之上,那个一心想成为大英雄的女孩放声喊:
“琼山的日出——好——美——啊——!”
第92章
白色。
充斥着整片视野的, 是纤尘不染的纯白。
宁宁努力想要睁开双眼,试图看清周围逐渐模糊的景物,意识却不受控制地越发涣散,和雪花一样化作白茫茫一团。
以她的修为, 能使出万剑诀就已经称得上奇迹, 后来辅以剑光分化, 强行增加大雪中光源的亮度,一番折腾下来, 体内灵力已是所剩无几。
耳边传来贺知洲与许曳的声音,宁宁本想出声应答,然而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见到眼前景象倏然一晃。
在一望无垠的雪白里,竟无端生出翡翠般的新绿,紧接着绿意越来越浓, 好似在冬日疯长的藤蔓,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把雪色吞噬殆尽。
然后便是藤萝绕树、林海翻涌。
只不过转瞬之间, 她就来到了另一处崭新的塔层。
由于习惯了上一层的持续低温, 此时骤然加剧的温度如同火苗灼烧皮肤。
宁宁用力吸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滚烫得厉害,后脑勺阵阵发痛。
要是在这里倒下就完了。
她勉强汇聚神识,让自己不至于晕倒,将身体靠在一棵巨树树干上, 抬眸打量周遭景物。
这里是片绿意盎然的密林, 四处可见碧色的深潭与沼泽,四周传来几声鸟雀清脆的鸣啼,伴随着风撩动树叶的哗啦声响,让她稍微清醒了少许。
与万里冰封的琼山相比, 此地似乎并没有多么奇异的景象,潮水一样的绿铺天盖地,浓郁得快从叶子上滴落下来,当风停止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宁宁细细寻去,在树影掩映的角落里,瞥见一块石碑。
碑上的刻痕已经有些模糊,她却一眼就认出上面的数字。
六十二。
真是有够倒霉。
她已经连握剑的力气也没有,强撑着打开储物袋,试图从里面找到几颗补灵丹。没想到刚一低头,身旁的树林里便响起极其微弱的窸窣响声。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来者同样察觉到她的气息,凛冽如冰的杀气顿时压覆而下。
宁宁放缓了呼吸,竭力抬头向前看去。
来参加十方法会的弟子皆为各大门派精英,炼妖塔的试炼自然不可能毫无人性。
进来之前,每个人都服下过一颗神遁丸,若是觉得难以招架、危在旦夕,便可动用灵力从炼妖塔中脱离。
更何况各派长老都蹲守在玄镜前观摩战局,如果察觉情况不妙,也会把人强行召出。
她怀有逃生的底牌,因而并未显出怯色。眼见树叶连片地开始颤动,那阵杀气越来越浓,在望见来者的大致轮廓时,宁宁微微一愣。
不是什么狰狞可怖的妖魔鬼怪。
是道人影。
最后一层树丛被哗啦掀开,宁宁靠在树干上,与那人四目相对。
她的剑气浅淡微弱,对方的剑意有如暗潮汹涌、冷冽凶戾,于半空中无声交汇时,却是那人的力道抢先消散无影了。
宁宁一怔:“……裴寂?”
裴寂亦是愣住。
他刚来这层塔没多久,本打算向里继续探寻,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声,本以为是妖邪偷袭——
黑衣少年眼底晦暗的戾气骤然褪去,笼上一层局促的慌乱,在见到她苍白脸色时,紧紧皱了眉。
“你——”
裴寂看出宁宁的灵力所剩无几,没做多想地向她靠近。
没想到女孩见到他,目光里的戒备之色茫然淡去,竟忍着浑身的难受,几乎是下意识地笑了笑。
随即身形一晃,向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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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林子平静得可怕。
裴寂不久前战胜金丹期长尾狐仙,从四十三层顺利离开。
以此地六十二的塔层,理应比那里危险许多,他抱着宁宁在林子走了这么久,直至找到可供栖身的山洞,也始终没见到妖魔的影子。
一想到宁宁,他又忍不住拧了眉。
她应该经历过一场恶斗,虽然见不到什么外伤,浑身却像染了风寒般热得厉害。面色苍白如纸,一向红润的唇瓣亦是毫无血色,在昏睡时不自觉地轻轻颤。
而她的身体却是湿漉漉,沾了冰凉的水。
他从没见过宁宁受到这么重的伤,心里又闷又乱,满腔燥意与怒气无处发泄,只觉气恼不堪。
这里树木繁多,山洞里同样长满了壁虎一样的藤蔓,洞口被枝条遮掩大半,只有少数阳光凌散地落进来。
承影看得直抽冷气:“老天,她的内伤肯定不轻……宁宁到底在别的层数里遇到了什么?”
裴寂没应声,漆黑瞳孔被阳光映亮,变成暗沉阴郁的血红。承影看出他气得想拔剑杀人,懂事地闭了嘴,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