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暗诵仙决,我的掌心萦绕着一缕缕白光。空中浮起一本厚旧的簿子,页面迅速翻动,第五千四百六十七页,正是陆星禾的名字。我咬破指尖,以血画下咒语,改了她的命格,以我所有的道行倾注,封印完好,让她生生世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破晓未至,整个陆家已亮如白昼,温暖如春。庭院里有株桃花灼然盛放,绰约无暇。
我看到她睁开了双眼,面色染上红润,墨色的瞳仁如同濯尘的一般好看。我没想过受谁感恩或是赞颂,我只希望来年花开时,他还记得。
岁月潋滟如流光,长河冷月,亦远亦近。我开始觉得周身轻了许多,仿佛能越过千年的时光,和那个叫做清瓷的小侍女遥遥相望。我忽然回想起了一切的细琐旧事,和那些我从始至终都无法拥有的温柔。
我再也无法做到魂归一处,生死相随;就让我魂飞魄散,换他心结所解,不痛不伤。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我的劫数,那么,就让我以结束,来对抗劫数。
手边是我早先藏下的一壶酒,倒在素色白壁的瓷杯里,散着浅浅的桃花香气。孟婆说,此酒以忘川河水为引,采用昼锦湖畔具有灵气的桃花,窖藏千年,终得淘梦。人饮淘梦酒,一梦十年,忘却心中挚爱,不念前缘。
一壶酒尽,方才还亮如白昼的陆府已笼罩上阴云。我听见轰鸣的雷声越来越近。
九九八十一道雷狠戾劈下,非为涅槃。永生不得堕入轮回道,自此永别。
【正文完】
第66章 番外 尚存生机
毫无征兆的结束,太过唐突。
濯尘向来自认睿智沉稳,却被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劈得措手不及。他仍能记得那个白发的女子曾捏着酒杯,眼角闲闲挑着,说,“没有结局,不成故事,不论是蝌蚪尾还是豹子尾,每个故事都应当有个尾巴。”他原以为,这一世的她能有个圆满的收场。但事实并非如此。直到如今他才明白,谁是谁的劫数,谁又是谁的救赎。
这个属于无常的故事,白倾辞已经背负了太多。以至于结尾仓促,一切都来不及挽回。
那日他坐在覆云楼里,本想作最后的告别。远远的听见雷声,他以为是哪只妖在渡劫。可循着雷声的方向寻去,他离陆府越来越近。
心下涌起不好的预感,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腾云赶去,却只见到一抹零落的影子,在八十一道惊雷里破碎消散。
他曾是高高在上的上仙,清冷高傲,不喜不悲;他曾是幽暗冥府的无常,见惯生死,看淡离别。数千年了,他对曾经的恋人,也只剩下愧疚。仿佛所有的感情都被时间磨平,所有的情绪都变得单薄,直到,他看见白倾辞的死。
惊天动地的雷声里,他突然觉得浑身被抽空了力气,连意识都变得模糊;唯有心口尖锐清晰的疼痛,提醒他还活着。他忽然意识到,这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叫做绝望。
很久很久以前,他唤她清瓷,是她的主子。她总是躲得很远,甚至不敢抬眼看他。他也从不曾对她上心,直到她为了未晞,魂飞魄散,身投烈焰。
她以白倾辞的身份重生后,忘掉了一切,她不再惧怕他,反而胆大妄为地跟他斗嘴。吵吵闹闹了上千年,她成为了他最熟悉,最默契的搭档;彼此的心意总能两两相通,不需太多的言语。
他不敢再开口说爱,也总是回避她的坦然;可如今想起,原来他为她破了很多次例,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
即便过了上千年,未晞的影子还是频频出现,不肯散去。无论有多么疲乏,濯尘都极少入眠——他害怕梦魇,害怕在梦里看见未晞被贬入凡间,永世遭受病痛折磨,在年岁美好时逝去。自从白倾辞出现在他身边之后,他便很少做那样的噩梦了。他只用了短短的几百年,就把过去的人埋在了记忆里最深的地方,甚至只要不被提及,他就不会再想起。
回望的岁月实在距离太远,他记不真切;为她频频破例的那段时光,就称为“那个时候”吧。
那个时候,白倾辞方接手无常职务,处处都仍需学习,常带着魂魄在人间游来**去,就连那些麻木的魂魄都开始发懵,这个莫名其妙的无常到底要把它们带到哪里。濯尘一眼看穿,她不过是想躲过他的监视,去买根糖葫芦。
他持着招魂幡,站在高处,睨着她鬼鬼祟祟的身影。他本是刻板严苛的人,那时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任她将魂魄放在一旁,偷偷摸摸顺走根糖葫芦,又把碎银子塞进小贩的荷包。他意外得觉得有趣,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弯起。
那个时候,她银发翻飞,从不绾起,却依旧眉清目秀。他叫她白发老怪物,口是心非地撒着谎,说她一头白发丑得要命,看着她被气得上下乱窜,指着他的背低声咒骂。
那个时候,他仿佛忽然就没有了底线,为了她一再地改变。他破例在离职后没有马上回天庭做他的上仙,而是陪她在人间开了一家酒楼,还故意和她抢大掌柜的位置,计较她偷了几次新茶。
她分明知道,他不能爱她,却依然放不下,忘不掉。正如他分明知道不能再动心,却在得知她替他遭受天诛时,肝肠寸断得没有声音。
他终于知道,白倾辞不是放不下,只是一旦放下,就连呼吸也停止,就连魂魄也**然无存。
人间世事无常。每一个驻足,每一个瞩目,都会成为桃花;哪一瞬的生死,哪一瞬的别离,都不可预料,所以他酿就了一醉十年的淘梦酒,抚慰过往人间的灵魂。世人在淘梦酒里沉沉浮浮,不过是因为感情太重,一生太轻。可他身为上仙,又何尝不是。绕了这么多的弯路,等到她身化尘埃,他才明白,白倾辞才是他濯尘真正的劫数。
眼睁睁看着她以毕生血泪偿他,他甚至已做好了以余生光阴祭她的准备。
那日之后,覆云楼歇业关停。
濯尘没回天庭,却去了趟冥府,在忘川河旁守了三天三夜。冥王曾来劝他,说你本该恢复身份,重拾仙阶,这又是何苦。
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声音极冷极淡,“做上仙又有什么好。”千万年的孤独冷清,不再有白倾辞,又有什么可回去的呢。他守了不知多久,终于让他等到半片白色的魂魄从空中缓缓飘下,如失去颜色的花瓣。可当初让清瓷重生的莲花灯,以血为灯油,九千年才得一盏——如今她只余半片魂魄,拿什么去等待九千年的光阴。
他的掌心里握着她的半片魂魄,从头到脚都是冰冷。
“大掌柜。”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眼前的竟是昔日的山神敖慕。如今他已是东海既定的传位之人,着拽地长袍,戴琉璃紫冠,器宇不凡。他身边跟着的女子挽起了发髻,应是当日他苦苦找寻的药仙后人。
“我们听说了二掌柜的事…便赶来冥府找你。”敖慕牵着白琬的手,问到,“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你尽管开口。”
濯尘疲惫地摇头,只轻叹了句,“太迟了。”
“我有办法救她。”一个空灵的声音传来,细碎的光点落下,聚成个身穿黑白衣裳的女子。能来往三界的妖不多,除却上古灵书,谁还能有这等本事。苏瑶直言道,“当年她剩下的魂魄,如今还在重兵把守的焱洞里受烈焰之刑。若能将其救出,加上这半片散魂,尚有生还之机。”察觉到濯尘投来的目光,她轻笑一声,“别那么看我。我虽为书妖,却是来自仙界的蓬莱书阁;天庭的事我知道得不少。”
敖慕闻言沉默了会儿,忽然开口,“焱洞由执法仙吏看管,若他不肯放行,唯有强取一条路可走。”他在天庭待的时日不多,却也知道执法仙吏生性冷酷严苛,不讲情面;当年清瓷弑仙之举让他勃然大怒,如今又怎么肯轻易将清瓷的魂魄交出。
第67章 番外 仙骨不再
“不管他肯不肯,我都会将清瓷的魂魄带回来。”濯尘的指尖流转起光芒,手里有把长剑,一如千年前锐利,寒光不减。
九霄之上,云雾缭绕,执法仙吏就站在洞口。
许久未踏足这片仙境,他竟觉得有些陌生了。濯尘径直上了前,执法仙吏看见他,目光微微起了波澜。“我来讨清瓷当年被带走的魂魄。”但执法仙吏仍是挡在洞口,不为所动。濯尘眼眸微敛,放低了语气,“还望大人通融。”
执法仙吏有些讶异地挑眉,腰间象征身份的令牌明晃晃得耀眼。“濯尘上仙,你当年因为一个凡人,失去了上仙的身份。如今刚刚恢复仙阶,难道又要为一个小酒杯重蹈覆辙吗?”
“我只要她的魂魄。”濯尘答得极快,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执法仙吏瞥见他手上的仙剑斜指,寒光凛凛,摆明了是要和他正面交锋。
“濯尘上仙,你可不能乱来。”仙吏微眯起眼睛,压低了嗓音,话里带着警告的气息。背后响起一个清越调侃的声音,“大人真是说笑了,濯尘上仙如今的身份可远在您之上,犯得着跟您这乱来吗。”
“谁在此放肆!”执法仙吏猛地转身,眼前却只有册金色的书卷徐徐翻开;只一眼,便缓缓倒了下去。濯尘深吸了口气,想起苏瑶先前跟他说的话——“到了洞口,我会施法让看守的人入梦。执法仙吏毕竟与凡人不同,很快就会发现那是梦境并非现实,我也没把握能控制他多久;你尽快行事。”他和不远处的敖慕点头示意,转身进了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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