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不可避免地想念从前的日子。于是她便时常在天上偷窥人间的生活,她看着从前自己生活过的土地旧人都已作古,他们的后代却繁衍不息。便特特留意了从前邻居家的后人,见多了心软,时有帮衬一番。
她本就是爱玩闹的年纪,因了张百忍的际遇而飞升成仙,但她心里头还是个活泛的少女,自当不了心静如水的神仙。
今日她阿爹要拿她的错处立天地的正道,她心里想着,自己一生际遇皆是父亲所赐,他便是要杀她,她也只有从命。
萦纡闭了眼,泪水划过脸颊。
瑶姬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萦纡可怜。她阿爹当初可从来舍不得这样对她,拿自己的女儿立威,像什么样子。
为君为父,他都是她最信赖的倚仗。
她便看向西王母道:“娘娘……”
还未说什么,西王母便抬了手止住她的话,道:“天规便是天规,七仙女到底是玉帝的女儿,我便回避一二,此事由陛下裁定吧。”
说着又看住瑶姬道:“瑶姬,你今日来的正好,我有话要同你说,你随我过来。”
瑶姬见西王母难得在众仙面前叫住自己,便只得道:“是。”
她跟在王母身后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跪着的两名仙子,心中便是一沉。
蚩尤看向她,微微摇了摇头。
瑶姬便转身跟着王母离去。
到了斗牛宫,西王母挥退众人,只留下瑶姬一个,她仔细看着瑶姬,道:“你可是觉得我不近人情?”
天不怕地不怕的巫山神女忙道:“瑶姬不敢。”
西王母笑了笑,理了理她的发道:“这天规是玉帝主张定下的,里头关节,你也知道一些。我若拦着他不让他处置女儿,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瑶姬想了想,道:“然而娘娘之前说,天规可不必放在眼里……”
西王母看了看她,笑道:“你若说你同蚩尤之事,你们两人,本就是天作之合,天规与你们无碍。”
瑶姬定神道:“娘娘,你应知道我的意思,天规与我是否有碍,都阻止不了我要做的事。难道我们不是天作之合,天规就能妨碍我们?我是否动情,同谁在一起,这些事只我自己能做决定,旁的条条框框可管不到我。”
在上古时期,神族之间互相看对眼了便在一起,看不惯了便分开,这样的事是寻常。后来昊天大帝在位期间,天庭威严渐渐立了起来,便也立了寥寥几个天条束缚自由散漫的上古神族。到了张百忍继位,为了巩固天庭威严平衡上古旧神和得道新神之间的力量,生生弄出了一箩筐的天规。
瑶姬当初,便是亲眼看着新天条降下来的。
她抬头看着西王母道:“七仙女思凡,娘娘应是第一个发现的人,然而到了今日才东窗事发,瑶姬大胆猜测一句,娘娘是为了逼玉帝废除这定下的天规才等到这一日的?”
她这话说的,其实已算得上僭越。然而她跟西王母到底存了母女之义,若算作是母女间的私房话,倒也无不可。
西王母迎视着瑶姬的目光,淡淡一笑道:“瑶姬,你确实敏锐聪慧。但是看了今日的情形,你也该知道,以七仙女之事是逼不了玉帝撤回新天条的。你若以为本宫会用不够重的筹码做没有结果的事,便是想错本宫了。”
瑶姬要说什么,却被西王母止住,她道:“你要知道,这天规其实针对的是那些未斩尽三尸看透八苦却位列仙班的神仙,然而却不止是上古神族未经历这些,便是那飞升的玉帝一家,也未有坚定的道心。今日之事,不过是把这个事实摆在了人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玉帝做事也要靠着家族的帮衬,今日玉帝不念凡间旧情,他日父女离心,主仆离德之事便是寻常。”
西王母在其位,自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瑶姬却退回一步,道:“娘娘,我知晓你的意思,然而萦纡实在可怜。她本就是凡人,懵懵懂懂上了天庭,又因适应不了天庭的威压而偷偷下凡,便因此算作是犯了大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从未有人问过鸡犬,愿不愿意上天。”
西王母定定看着她,良久才叹道:“瑶姬,你当真心软。”
瑶姬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可怜她。”
西王母看着她道:“你像你父皇,有慈悲心。”
瑶姬盈盈拜下:“娘娘亦是有慈悲心,不然不会同我说那样多。”
西王母笑了笑道:“我是司掌刑法的神,断不可有慈悲之心,否则,三界怕是要乱。”
瑶姬道:“娘娘以霹雳手段显慈悲心肠,为了三界秩序各方力量的平衡费尽心力,此为大胸怀,非旁人可比。”
她这话说的好听,然而西王母听了也只是笑了笑,再不多说什么。
然而确实是西王母的话让瑶姬明白,对待萦纡,本就不该拿神仙的标准来要求她。
因为她本就是个凡人,有一颗凡心,是天道改变了她的命运,如今又要强行改变她的心。
要论错误,萦纡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是罪魁祸首。
于是那一日,所有人都见到巫山神女走到两名待罪的仙子面前,在雷刑降下之前,悄悄问了两位仙子一句话。
两个小姑娘互相看了一眼,无声点了点头。
便见瑶姬当着众神之面对玉帝道:“两位仙子固然有错,但有一人却错在她们前头,若只罚她们不罚先前犯错的人,瑶姬不服。”
在场诸神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巫山神女这一回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一旁太白金星高声道:“巫山神女,你御前失仪,可是知罪?”
“容小神把话说完,再降罪不迟。”瑶姬目光逡巡一圈,朗然说道。
太白金星待要说什么,却见玉帝沉着脸,道:“让她说下去。”
瑶姬笑了笑,清凌凌的声音传至在座每一个神仙的耳中:“当日,陛下受命于天成为天帝,这是三界一大盛事。然而陛下家中生灵,不拘人畜,全部飞升成仙。这两位仙子,一为陛下之女,一为陛下家婢,她二位原就为凡人,是天庭不经过问强征了她们为仙,她们自然有一颗凡心,自然心系凡间。若要怪罪,也该先怪罪天道不仁,才有了一系列错误,又如何只单单怪罪于她们不遵天规?”
巫山神女这番话说的,当真石破天惊,众神听了皆是寂寂。
她说天道不仁,那几乎等于直言玉帝不仁,不足以胜任三界之主的位子。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说的人大义凛然,听的人却是心惊肉跳。
玉帝面沉如水,目光沉沉看着她,道:“她二人成仙,此乃天命。”
瑶姬便笑了笑,抬眸回道:“那两名凡人受了她们的法术,又如何不是天命?”
“大胆!”玉帝闻此勃然大怒,大声喝道。
张百忍看着面前盈盈站着的巫山神女,便觉西王母这次的以退为进当真十分高明。她什么都不必做,自有这有着高贵血统和一腔意气的神女甘当马前卒,说一些旁人不敢说的话,生生把那时他飞升之时的遗留问题摆到了台面上。
甚至于他颁下的天规,也遭到了严重的挑战。
而把这一切递到她手上的,甚至亲自挑战他的规则的,是他的女儿。当初以为的助力以为的亲缘牵绊,如今成了他统治三界的障碍。
作者有话要说:未成年少女的辩护律师姜瑶姬女士找到了辩护方向。
第73章
“你盯着我看什么?”瑶姬问道。
蚩尤笑了笑, 道:“看你牙尖嘴利。”
瑶姬便挑眉问道:“那你怕了吗?”
蚩尤便得意道:“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有什么可怕的。”
瑶姬笑了笑,似又想起了什么蹙眉道:“说起来剔除仙骨, 应该十分痛。”
蚩尤斜了她一眼, 道:“你想的倒是挺多。七仙女造化至此,终有此劫。想再多,也于事无补。你也尽足了人事, 问心无愧就好。”
瑶姬点了点头,道:“此事有这样的结果, 我是其次, 最紧要的还是萦纡自己。”
蚩尤似乎想到了什么,笑道:“说起来这桩事里的每一个, 都叫人始料未及,刮目相看。”
却说那一日瑶姬在众神面前大放厥词指责天道不公, 一时众神寂寂,连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般。
瑶姬却朗声道:“瑶姬自幼承庭训, 我父皇教我要怜悯众生, 见不平则鸣。今日见了不公的事, 便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还请陛下降罪。”
她明明白白说这是不公,又说让玉帝降罪。当真欺人太甚!玉帝若真照做了,依着她话中之意, 倒反而坐实了昏君的名头。
关键是她这话说的如此敞亮直白, 生生戳中了张百忍的痛处,或者说那是他一直忽视却一直存在的问题。
此时他玉帝的处境当真十分尴尬。不说当初他飞升之时带了家眷这笔陈年旧账,便是那些因了他的际遇而飞升的家人并不是真正与他同心同德。
而如今,这些都明明白白的示于众神面前, 倒叫玉帝颜面尽失。
萦纡猛然间忽然发现她成了她阿爹的污点,她令他蒙羞,不由捂住了嘴巴。
张百忍的目光落在阶下幼女的身影之上,见她双目中蓄着泪水。望过来的眼神既惊恐又自责,不由心下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