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带着龙雀和小玉回了巫山, 仪狄因被瑶姬叫住解小玉的酒,故而也暂住巫山。
前些时日因瑶姬设置了巡山的守卫, 一时之间, 这里倒是热闹了不少。幸而巫山甚大,山中洞府够多, 也就足够客人住着。
龙雀来了这里,起初还有些初来乍到的束手束脚, 到了第二日,瑶姬的一应飞禽族的守卫已同他很熟了。
他才明白这里为瑶姬当牛做马的神鸟灵禽多的是, 根本轮不到他来出苦力。
倒是小玉, 吃了酒神几副颜色很可疑的解酒药, 又在巫山后面的温泉里泡了三日, 方才悠悠醒转。
只她这几日的记忆是一点都没有,只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斑驳灿烂,却具体记不清梦到了什么。
“这个年纪真是好,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醉一场就好了。”宓妃支着下巴, 看着又活蹦乱跳的小玉,羡慕道。
瑶姬问她:“醉过之后呢?”
宓妃便道:“醉过之后,便醒了。”
梦里再好,总归是要醒来的。
她似想起了什么, 问瑶姬:“你把捆仙绳借给后羿,怎么还问了那么些有的没的?”
瑶姬以为她不会问,便看着她说道:“我想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作为当事人之一,到底是怎么想的?”
宓妃笑:“我真怕你为了我,同他起争执。若是如此,就真的没脸在天庭走动了。”
他日若能轻松笑谈过往,那段过往才算真的过去。
瑶姬想着,宓妃提起这桩事,也是让她不必挂怀的意思。于是便道:“都过去了。宓妃姐姐且宽心,我自然不会为了这些同后羿起争执。”
宓妃看着还很稚嫩的瑶姬很像回事地安抚自己,心里一暖。
她要如何同这个于情事还很懵懂的少女讲,那个凡尘的乱世里,自己经历的那些甜蜜与心伤。
也是有过开心快意的日子的,因她其实不过是他的战利品,为了让她同他消除隔阂,他还颇费了些心思。
等到日子好过起来时,嫦娥托生的郭女王出现了。美貌作为自己的优势似乎也并不独一无二了。况且郭氏那么知情识趣,聪慧大方。
战火离乱,她同他聚少离多,渐渐情淡。
至于后来如何走到那个结局,宓妃如今想起来,只觉得或许自己不是他真正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宓妃神色怅惘,转头见了瑶姬覆在额前的发,便道:“你把龙雀从天宫带下来,我看他倒是如鱼得水得很。”
瑶姬想了想道:“他这祸闯的不大不小,来下界躲躲也好。且我这厢正在‘处罚’他,旁人再要罚他也没了由头。”
宓妃道:“你这样护着他,玉帝又要多想一些了。”
瑶姬笑了笑:“身为天帝自当多虑一些,否则怎么担当大任。”她想了想,又问宓妃:“宓妃姐姐,你知不知道,当初白帝少昊可成功渡劫?”
宓妃回道:“自五方会盟后再不曾见过少昊陛下。”
瑶姬便愣了愣道:“可是如今蚩尤身上显出金灵之相,白帝便是成功渡劫,也应已神力衰微。”
五灵之间,上一位掌使者与下一位掌使者之间是以此消彼长之势交接的。当初女妭显了火灵之相后,炎帝身上的神力便渐渐衰退下去了。
宓妃大吃一惊:“蚩尤他……他……怎么会?”
五灵历来掌在五方天帝及其家族之手,自女妭显出火灵后,虽各自所掌五灵已乱但也未出五方天帝之手。
洛神喃喃道:“难怪他当时敢逐鹿天下,怕是那时候已显出金灵法相了。”
瑶姬却道:“不对,这个法相应是无量劫后才修成的。”
宓妃便好奇起来:“你怎么知道?”
瑶姬便红着脸:“他自己说的。”
那次蚩尤轻薄她,她祭出水灵之相来却被他的金灵之相压制,那时候他还得意洋洋问瑶姬他的金灵法相好不好看,故而瑶姬记忆很深刻。
宓妃笑得意味深长:“这等秘事,他不同旁人讲,专门同你讲。”
瑶姬仍红着脸问:“可是上古之时,也从未听闻蚩尤掌了金灵法相啊。”
宓妃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确实,若拥有金灵法相之事宣扬出去,于他成事也有好处。这等天命所归之事,只怕更能吸引旁人拥立他。这样看来,居然真的是后来才炼成的。”
瑶姬道:“可他为什么要瞒着这件事,天下间竟无其他人知晓此事吗?”
宓妃摊了摊手:“你同我说之前,我是真的不知。如今不说,怕也是免遭天帝忌吧。”
瑶姬想了想,反问宓妃:“宓妃姐姐觉得他是怕遭新任天帝忌讳的人吗?”
宓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瑶姬便一锤定音:“这个人果然阴阳怪气,心思难猜。不想他了。”
宓妃好笑地看着她:“他如何与我无关,我又不会想他。”
瑶姬转过头来看着她,对她道:“宓妃姐姐不要取笑我,我也是第一次沾上这等事,故而有些应对无措。待他日经历的多了,自然得心应手起来。”
她倒是坦率。只是这等事,哪里就是历练就能历练出来的。然而少女面皮薄,她便也不再说什么。
小玉醉倒的那几日,去山下显灵的任务便被龙雀揽了过去。所幸龙雀活泼也不怕生,兴冲冲地帮山下的老伯捉了几回黄鼠狼。
“那个黄鼠狼妖总吃谭老伯养的鸡,都被他吃完了谭老伯吃什么?我就想把黄鼠狼妖给抓了,可他狡猾得很,一直抓不着。”龙雀兴致勃勃地解释为何这几日自己总是下山去。
瑶姬便点了点头:“吃鸡的黄鼠狼总算还是个好的黄鼠狼,哪一日他要吃人了,再抓他不迟。”
龙雀便点了点头,“奥”了一声。
瑶姬见他情绪低落了下来,不由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山上无聊,想下山去玩?”
龙雀抹了一把泪,小声道:“姐姐,因为我总是闯祸,我爹娘还有师父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瑶姬哪里想得到小孩子的心思那么敏感脆弱,她原以为他是贪山下好玩,因她不让他下山抓黄鼠狼耍才情绪低落。
宓妃回了洛水,哄龙雀的责任便落在瑶姬头上,瑶姬生平还未哄过什么人,便只能干巴巴道:“没有的事,他们疼你都来不及,你怎么会那么想?”
龙雀眼泪吧嗒吧嗒掉,哭唧唧道:“可是他们都不来接我。我那么努力做好事,乖乖的,不喝酒不闯祸……他们都不来看我!”瑶姬便支着脑袋,想了想,想了个安慰的词:“他们比较忙。你师父和你阿爹阿娘都是天上的正神,每日里忙得很,知道你在这里乖乖的,等忙过了就来接你。”
龙雀打了个嗝,又问:“真的?”
瑶姬保证道:“自然是真的。我保证!”
得了瑶姬的保证,龙雀总算安静下来。大约是这一日折腾下来确实累了,不过一小会儿,他便睡着了。
瑶姬看着睡着的龙雀,想起彼时还年幼的自己。她母亲早逝,女娃又小,还要她来照顾。而父亲要顾及的事太多,她自小就学会一个人独处。
然而也是会有寂寞害怕的时候,那时候是谁安慰自己呢?
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个安慰自己的人,早已身首异处,不在这个世上了。
他才是她心中真正的战神,失去了头颅,也要以身躯作战,虽死不屈,虽败犹荣。
刑天,她现在想起这个名字便觉得心里发颤。她想着他被砍下头颅却仍然奋舞干戚,不肯投降。
投降了的蚩尤算什么,哪怕被封了兵主战神,他也不过是个胆小鬼。
瑶姬想起从前,眼中有泪落下。
眼前有金光闪过,从金光里伸出一只手来,拾了她脸颊上的泪,那个清越的声音问道:“你在哭什么?”
瑶姬泪眼中抬起头来,看到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
她恨恨道:“在哭你怎么不死。”
她的恨意那样直接,那样毫无遮掩,便如当胸利剑,穿心而过。
西王母曾说她是恨着蚩尤的,她自然是恨着他。她怎么可能不恨他。
刑天带着南庭的兵马跟蚩尤结盟共抗黄帝,然而兵败之后刑天不肯受降,被斩下头颅后更以身躯作战,直至最后一息。
而蚩尤呢?他受黄帝招降,受封兵主战神,甘为黄帝臣下,也享有后世歌颂的风光无限的战名。
他背叛恩公炎帝,背叛盟友刑天,她如何不恨他。
然而最恨的却是自己。
当年她曾说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守护父皇守护南庭,刑天便说要代她守护她所在意的这一切。
他果真践诺,有生之年,不曾后退一步。
是她害死了他。
瑶姬想起这一切,哭了起来。
蚩尤静静站着,看她无声流泪。把手覆在她头顶,涩声道:“你都想起来了?”
瑶姬复生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刑天,然而得知刑天之死,却差点让她刚稳住的神魂再次离体。此事于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故而蚩尤用了炎帝留下的灵药封印了她关于刑天之死的记忆。
只剩下她自己创造的关于刑天的记忆,刑天同炎帝一道,于无量劫至时羽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