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可你竟仍不明白。”
明叙涯凝视着陆照旋,后者似乎如昔平静,似乎又隐有愤恨、颓然,他不知道这是他的错觉、她的伪装,还是他的希冀。
他只感到无名的压抑和无力,排山倒海般从不知何处涌来,将他淹没,让他沉沦。
“师妹,你也是我的心魔。”他轻声说着,任由眼前人为这句看似平淡,却从未有过、从未说过的言语而露出极诧异之色。
她始料未及。
其实明叙涯也是。
在黑霭将她淹没前,他沉沉叹息。
他的目光里,有怅惘、有苦涩、有疲倦、有缱绻和温和,也有冷酷、坚定和得偿所愿的心满意足。
黑霭散去,陆照旋半伏着,身后青莲四散,花瓣委地。
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他恍然。
十几万年前兆花阴的往事,在陆照旋身上重演,于同一个人手上,这对上慈下孝的师徒,有着同样的命运。
他为这恍然而恍惚,也为这恍然而茫然。
或许也有喜悦层层涌上来,但它们潜在最下面,被这茫然所掩盖。
明叙涯注视着陆照旋,一步步向她走去。
“你想过这样的结局吗?”慢慢走近时,他忽然好奇。
陆照旋……现在在想什么呢?
她是否悔恨不曾永远站在他这一边,是否懊悔不曾听从师兄规劝,是否恐惧于与他为敌?
如果在最初,她就信他、支持他,也许事情永远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出乎意料地,她抬起头,与他对视,她的眸光是那样清亮,那样逼人。
她问道,“那你想过这样的结局吗?”
第92章 华胥梦远,春光下临
明叙涯一怔。
“我?”
他似乎有些不理解, 颇有些茫然地望着陆照旋,但他的脚步并未停顿。
“当然是你。”陆照旋轻轻颔首。
这时,她浑然不似道器摧折、任人宰割的模样, 气度从容得一如交手之前。她回望着明叙涯,也许目光里还带着点平静的好奇。
明叙涯张了张口。
这问题有些诡异, 甚至有些荒诞,他似乎可以毫不犹豫地嗤笑,以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嘲讽,也可以保持高傲和自矜, 赢家是不需要说太多的。
但言语停留在唇边,一切似乎都十分苍白。
明叙涯脚步缓缓,每一步似乎都是对陆照旋的审视, 然而每走出一步, 他都惊诧于这苍白与无力。
他意识到,也许他所走出的每一步,其实是对他自己的审视。
他是否预料过这一幕?
答案是肯定的。
他筹谋了十数万年,为的不正是这一刻吗?
但一如十数万年前,兆花□□器摧折的那一天, 得偿所愿后是深深的茫然。一切似乎是他为之长久准备的结果,又好似毫无准备、来得如此突兀。
“当然。”他终于认定一切, 可以笃定地说出这个答案,“我筹划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天。”
“原来是这样。”陆照旋望着他,似乎绽开了一个微渺的笑容, 缓缓点头,“师兄,你总是这样。”
明叙涯有些恍惚。他总是难以分清陆照旋与兆旋, 难以分清这个轮回转世十数万年的陌生女修与他的小师妹,而这难以分辨在她唤他师兄的时候,尤为强烈。
“也许我是有些后悔的。”他忽然轻声说道。
陆照旋凝视着他。
此时此刻,她温顺地半伏着,以堪称平静而温柔的目光望着他,美貌便好似轻烟,丝丝袅袅地散开魅力,若有似无地敲打着旁人的心弦。
而她身上似乎永远有一股足以令人目眩神迷的气势,再温和的目光、再谦恭的姿态,也难以遮掩这份独特的气质,令无根之水般的美貌生出江河万丈,浩瀚折人。
但在她平静与温和的面容上,隐约透露出一二分因他的言语而萌生的惊诧,一如先前那句“你也是我的心魔”。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师兄妹情谊最好的时候,明叙涯也从未有此刻这般如孩童戏谑得逞般的快乐。
他凝视着陆照旋,不放过她因为这些言语而产生的哪怕一星半点的情绪,这些打破她平静淡漠的,哪怕再微小,似乎也十分珍贵。
“但你是会懂我的。”明叙涯慢慢走近,离她只有十步之遥。
“为了得道,为了变强,做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是不是?”
他好似真心请教,又好似真心认为她认同。
陆照旋沉默地望着他,轻声说道,“对。”
这是兆花阴教给他们的,陆照旋也却确实真心认同。
也许无情是他们师门一脉相承的天性。一如兆花阴对慎苍舟,一如明叙涯对兆花阴。
“但有些事,是必然要发生的,这和是否理解无关。”陆照旋平心静气地说道,“所有迫不得已、反复犹豫,结合到一起,最终都是必然。”
“我和你不是同路人,也永远不可能是同路人,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想改变我,一切也不会改变。”她说到这里,垂眸微笑起来,“师兄,你是赢家,为什么反而要哭丧着个脸,露出输家的姿态?”
明叙涯立在离她五步之遥。
他没有再向前,低头望着她。
陆照旋半伏着,唯有仰首而视。
她是如此狼狈,但她却在微笑。
而他是如此高高在上,但他脸上干净得不带一点情绪。
“我猜猜——”陆照旋轻笑,她的语气是如此不合时宜地轻快,甚至带了点嘲意,“你把师尊当成心魔,日日夜夜想着怎么胜过她,然而任你百般算计,最终发现师尊还是飞升而去,你永远也没胜过她。”
“你把我也当心魔,希望我认同你、与你走上同一条路,结果我与你的期待相反,你以为可以扭转我的想法,百般筹谋,十几万年过去了,发现我还是不认同。”
“你从来没有战胜过心魔啊,师兄。”她温柔地笑着,每一个字都仿佛尖刀下刺,“等我死了,你当然可以得到太清剑典,当然可以知道师尊的飞升之迷,但你永远输了。”
“即使你百般算计她,最终还是要借着她的传承飞升,你没有胜过她。而我不认同你,你无可奈何,只能杀了我,你也没有胜过我。”
她以无比怅惘、无比怜爱的目光望着他,“师兄,你不觉得一直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非常可怜吗?”
明叙涯没想到她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在仿佛师尊的乖乖女一般的小师妹眼中,他是这样的存在。
他宁愿陆照旋恨他,也不要她可怜他!
这同情令他作呕。
在此之前,他希望陆照旋理解他。他似乎走在一条无比孤独的路上,也许他确实有些迟疑,也许他真的需要一个人信他,给他一点力量。
这期盼是如此的隐秘、如此的让人羞于启齿,以至于明叙涯从未提出,也从未试图让兆旋理解,他甚至欢喜陆照旋认定他是想摆布她,仿佛这样在她心里,师兄就会更高大一些、无所不能一些。
明叙涯是如此确信自己注定的成功,却又偶尔会心生怀疑。倘若有人在这零星的怀疑时给他一点肯定,他确信,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把希望放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身上,但希望似乎永远在落空。
兆旋永远不会知道,在两人翻脸置气、相互不合后,他是怎样的失落,又是怎样的不甘。
于明叙涯来说,这已近乎成了习惯,习惯着习惯着,便成了执念。
去除他冷酷的那一面,明叙涯未尝不曾有温情,他把这不多的温情给了师妹,希冀收获等同的东西,但似乎从未成功。
他无数次希冀兆旋有朝一日能明白。
但此刻,他再不想她明白,也不必她明白。
他渐渐走近,朝她俯下身来,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
陆照旋只是望着他,微微笑着,甚至还稍稍仰首,朝他离得更近些。
近在咫尺的是她沉静如海、明亮如星的眼睛,以及平淡到漠然的目光。
“我会飞升的。”仿佛承诺着什么,他冷硬地说着。
陆照旋没有回答。
她张开双臂,拢住了他。
仿佛有利剑出鞘,剑光在天光里一闪而过,如春雷始动,划破长空!
这剑光是如此耀眼,于万丈软红里,超然拔萃,皎皎不群。它仿佛预示着什么、想要撕碎什么、毁灭什么,又或是赋予些什么。
好似站不住般,明叙涯摇晃了一下,摔在地上。
陆照旋半揽着他,由他半倚在她臂弯。
她是如此亲昵地与他依偎,而她也确乎没有办法与他分开。
从她喉头探出一柄青霜短剑,正落在明叙涯胸腹间。
这样的皮肉伤,莫说是问元修士,即便是蜕凡修士,甚至元婴修士,也该不当一回事才对。然而明叙涯倚在她怀里,甚至没有挣扎。
“你的道器明明摧折了。”他眉头紧锁,望着她,似是不解,似是不甘,“这是她留下的办法?”
他不解陆照旋明明道器摧折,为何还能对他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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